薄刀二郎(66)
舒铠砸了咂舌,叹了句,下山去了。
十月,年军的剑伸到了大别山,大别山位于三郡交界处,王珂想要借道南阳驱兵直入中原,非要路过大别山不可。
秦喻蝉就是攻大别山的将军,不过,他没有一来便伸出闪亮的屠刀,而是收了锋芒,带着一队人上了薄刀峰。
游风不愿意见叛出仙门的修士,更加不愿见兰溪堂的修士,便推出陆飞和舒怀接见秦喻蝉。
清凉的玉,沾满了血和尘埃。
舒怀见到秦喻蝉的第一感觉便是如此。
他的剑以往肃肃如林间风,就算冷,也是山间的清冷。可如今,就算藏在鞘里,也裹不住剑身上散发出的阳泽边的阴寒。
她看得出来,却不信秦喻蝉时常佩戴会感觉不到。
“师父的意思是,薄刀门入平安仙门录,大别山还是薄刀门的。”
陆飞冷笑,“没有平安之前,大别山也是薄刀门的,长兴的君主再昏庸,也没有巧取豪夺,要将薄刀门弟子从大别山赶走的荒唐举动!”
他意在以一年前兰溪堂联系数十家仙门,意图霸占大别山的丑恶行径讽刺秦喻蝉,没想到秦喻蝉只是微微一笑,道:“师父说,不入也没有关系,想把大别山据为己有的仙门多了去了,他不在乎支持其中之一。”
“师父,师父!”舒怀听他言必师父,无一丝自己的意愿,念起和他入水除魔时,一派天真的秦师弟,不仅一股怒火,烧上心头,“什么都是师父!那你自己呢?你怎么想?”
“这就是我想的。”他一愣,方语气淡淡的说。
听得舒怀好生难过。
“那些人,我是说,那些人长兴军士说,看到你在战场上,用法术杀人……”舒怀语气软了下来,她想好好和这个弟弟说两句话的。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秦喻蝉大大的眼睛中光亮一闪而过,盯着舒怀,良久,冷淡的目光终于带了分柔和的光,他苦笑了一声,“师命难违!”脸上带着不符合年龄的老成持重。
“你没有弃道化丹,就屠杀与你能力相差百倍的凡夫俗子……”
秦喻蝉道:“是!”
“弃了仙门,没了灵丹和武力,又怎能以一当百?”
“死后会不得超生的!”
“养育之恩,总要报答!”
舒怀似乎知道为什么秦喻蝉会这么义无反顾地朝死路上走了,他向来是个孝顺的孩子,这一点舒怀知道,王珂更知道。
她突然有种邪恶的想法,也许王珂教育秦喻蝉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天。
“你当真要一直这样。”
“没有回头路了。”他声音低下去,“从我第一天屠杀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第一天?那是什么时候?
舒怀想起那时在石头城外见到疲惫的秦喻蝉,他鞍上的宝剑呜咽着一般,从舒怀身边闪过去。
也许,那时候秦喻蝉不御剑而是骑马,是因为他已经御不了剑了,杀人太多,已经大损他的心性和修为。
那时候,也许他太累了,杀人太累了,所以才只是骑马。
如果一开始他就在王珂的授意下替尚平军做事,像个没思想的傀儡,受王珂操控,一剑一剑地杀人,一直杀到剑灵被污染,自己血腥满身……
“放弃吧……这样下去,会不得超生的。”
秦喻蝉目光陡然一冷,突然恶狠狠地盯着舒怀,“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是也一样杀过人?“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不要再见你了!”
舒怀如坠冰窟,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
只知道,翌日醒来,苏弘告诉她,她发了一夜的烧,不知梦到了什么,一直在哭。
她将头埋在苏弘怀里,心如刀绞。
“七郎……”她声音里满是自责,声音放得很低,知道苏弘听不到,便将满腔哀叹藏在心头,沉默不语。
“阿怀……”他捧起她的脸,为她擦干泪痕。
二人相顾无言。
此刻,舒怀多希望苏弘是以前那个苏弘,能听到她的抱怨、不安和悔恨……不用她过多言语,然后苏弘便温声安慰她。
她轻颤着,抬起头,情不自禁地,第一次吻上这个苏弘。
有点湿濡,微甜又微咸,还有些发烫。和那个没什么区别,一样的心跳,一样的深情。
这次没人打扰,鸟也没有。
薄刀峰的风带着源于深林处的寒凉,穿过窗、掀起纱帐、钻入逐渐升温的衣袍、围着情动的心绕了几圈,一溜烟又从竹帘的缝隙溜走,带走了身体的温度,却没能冷下两颗火热的心。
她吻得动情,双手紧紧环住苏弘的脖颈,在换气间隙低声呢喃。
“七郎……”
苏弘一手轻轻环住她的腰,一手轻轻拨开她额前碎发,轻柔地,极尽缠绵和爱怜地回应,然后移到她微有薄汗的脖颈,通红的耳垂,柔软的发丝,最终停在她圆润的额角,将她紧紧环在怀中,两颗跳动的心脏紧紧相贴,琴瑟和鸣般彼此回应。
不知是听到了她的呢喃,还是心灵感应,舒怀声音刚落,他已低声答应。
“嗯,阿怀。”
“我在的,阿怀。”
他声音醇厚柔和,教舒怀听来,心下一定,像深山迷途的旅人,突于夜幕降临,群鸟归巢之际,得闻隔山传来的钟声,一颗飘荡不安的心终得于钟声起伏间渐渐安定。
“去找英乂吧。”他轻轻吻了吻舒怀额角,眉宇间隐约藏着分无奈和挫败。
他吐字相较于以前清晰不少,听得舒怀一怔,不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或有驱疫之法。”他顿了顿,眼神一黯,“他是魔君。”
他懂舒怀的自责、无奈与惆怅,但却无可奈何。
他活着的依仗是那个在照临城的英乂,即便英乂占据的躯体是自己的。
他本来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可自从在回心客栈见到了那个苏弘,他的心突然如明镜一般,一切都了然了。
其中,包括他的听力,也在那一刻痊愈,只是他一直不曾对舒怀讲。
他这样做,不过是想尽可能留住多一些的自己。
而之所以自己还能自由地行动,不过是那具躯体内还存着一处坚硬的壳,壳内装着他不愿妥协的意识,没有刀枪剑戟的防护,所凭借的不过对这世间、对怀中人深深的眷恋。
可他有预感,那壳已经龟裂,撑不了多久了。
英乂要做的事情他不完全清楚,但多少也有些本能的预感。
他的消失应该是迟早的事情。
太不甘心,太不甘心了……
薄刀门还是薄刀门。
最终,游风还是决定,本着不插手俗事的原则,眼睁睁看着秦喻蝉领着浩浩荡荡的军队穿过大别山向北进发。
瘟疫,还在蔓延,并在一个秋天,随着北风吹遍了大地。
不仅仅是长兴,平安境内也出现了不知名的鸟和兽。
残余了点希望的人带着唯剩的虔诚向天神祈祷、向魔君许愿,希望瘟疫过去。
可瘟疫还是不断地蔓延,最后就连仙门中人也扛不住了,开始不断有在外救治伤患的修士病倒,死亡……
有希望的人,绝望了。
绝望的人,成了黄土下的一把枯骨。
年重找到了木水。
“你说要帮我得到天下的!”面对百无聊赖坐在黑沉沉座椅上的木水,他竟然不自觉流露出这些日子重拾起的上位者的傲慢和威风来。
木水见他这般咄咄逼人的气势,唇角微勾。
“我帮你了,天下你已有一半。”他乜着威风凛凛的木水,连一丝不屑都不乐意施予,“你当上尚平国的军师,是我授意洪阳的,否则你如何能暗中培育自己的势力,建立如今的平安国?”
“南涝北旱,以致流民遍地,长兴国疲民弱,你能兴起……这些,若非是我告诉你炼制邪祟的方法,你岂能浑水摸鱼?有站在这里同我讲话的底气?”
年重被他说得心一颤。
对手下颐指气使惯了,他竟然忘了黑座上的人的身份,和他的好恶。
魔君木水,厌恶凡人。
年重清楚他是个凡人,而且是个有些不讨人喜欢的凡人,更别说讨魔君的喜爱了。李恭的前车之鉴不远,只是因为逃回魔界无意顶撞了他,便被他所杀,魂飞魄散。
他声音低了下来,想起还需从木水那里得到多些年的寿命和死后的安稳的转生,便微弓着背,向木水叉手,低下了声,“现在平安国内也瘟疫蔓延……军民十去二三……因战而死者,又十之二三,照此以往,就算得了天下,也是个残破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