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叹:“刘大人,城门一旦开了,王敦领兵入城,到时皇上太子,何人能降服得住王敦手中的剑?你知开门易,收拾残局难。”
“残局?大晋还有何残地可以立足?任一个姓王的骑在头上十数年,大好河山拱手胡族。百年……”
刘为的声音沉缓而悲痛,似乎有人在一点一点挖他的心。
司马清却略带倦意地摇头,脸上浮出与她年龄不符的苍桑,“当私利裹住一个氏族,用残杀去结束一个王朝的生命时,那柄屠戮本族的刀早被鲜血铸造,终有一天破空而出,手起刀落下,并无冤魂。”
刘为瞧瞧她,眼中闪出不解,疑惑的问:“可你也姓司马氏,你难道不为自己皇族的权利被人剥夺而愤怒吗?那本是属于你们的权利。”
司马清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手上凝固的血变成暗红色,带着灰,颜色更加深,“我们跟城内外几十万百姓一样,甚至跟那些执刀剑的士兵也无区别,他们选择跟着王敦杀人,刘大人选择跟着皇上改弊减赋,他们用刀,你们用策。但都是为了利。”
“皇上是为了万民。”刘为不服气的道,“都是王导那贼人把持着朝政,才让皇权空架。”
“哼。”司马清淡然一笑,“万民?现在民可安?”
“只要坚持数年,就能见成效,就能让王家那些握权者,将手中之权归于皇上。”
“若皇上是一个昏聩之人呢?”
“大胆。”刘为闻言大惊失色,在他所学圣贤书里,从未有哪一条敢置疑皇上,即使有,为臣者只有劝谏之责,别的再无。
司马清不禁伤感,想到自己的父亲被人勉强扶上位,却成了亡国之君,连妻儿都护不住的一个无能之辈。
她正色道:“刘大人,听过鱼蚌相争吗?你想做鱼还是蚌?”
第 163 章
刘为怔了怔,一直根植在内心里对皇上的忠诚,从未想过自己也是被人利用操控的一物。
他与王敦相争,从头到尾,得利者的确是皇上。
成,皇上收回权力。
败,皇上不过是把他推出做为替罪的羊。
方才宫里来的人,口称皇上的意思云云,其实连守城士兵都知道皇上病了,何来精神运筹帷幄,思得退兵之计。
不过是王导借着宫人的口,假传皇上的意思罢了。
司马清见他良久不语,继续道:“其实刘大人心里早有答案,所谓携手共创司马氏的复兴大业,只是你们灯下痴语。
司马氏兴于曹魏,被人指责擅权夺位,不仁不义。王氏跋扈朝野,逼宫至此,与当年何异。
刘大人,暂避锋芒,可换全城之安。”
刘为瞪眼看着司马清:“你如此贬损自己的族人,司马清,你……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我说过,我是太子的信使。”司马清坦荡荡的道。
刘为试探的问:“这是太子的意思?”
“刘大人,唯有此,太子才可能有转寰的余地。”
“我若不从呢?”
司马清轻轻合了一下眼,复又睁开,眼中闪出一片掌握分寸的从容:“您不会的,为兵者,只有进退二字,无“不从”,对吗?”
刘为皱了皱眉头,一直盘旋在脑子里的一股不服输的倔强,似乎被这段话打动。
做一个听命者,有时不太需要对于一场输赢去想太多,而他,想成为一个把握机会的人,一时的荣辱,与一辈子相比,太轻了。
“是我不被需要了吧。”他幽幽的从心间说出一句,也不知道与王氏一族对抗这么久后,生出的懒意,磨没了斗志,还是为今日天子召集各地驻军勤王,六十七日无人响应的悲惨呛。
“不,您这样的人,无论去到哪里,都会被需要。即使你以后是一介平民,也会受人尊重。”司马清感慨的道。
“谁?”刘为声音有些激动,压抑在心头的不平,汇成一句质问。
“皇上吗?太子吗?”他怒吼着,从腰间拔出剑,在空中乱砍乱挥。
近前的几个士兵,慌忙后退。
一个受伤的士兵,退让不及,被刀刃划到了胳膊上,顿时鲜血直流。
“将军……”
“将军……”
“将军……”
四面方八的声音传来。
一群人围住了司马清,拔剑相对:“你对将军说了什么?”
司马清扭过脸看向刘为,眼中瞬间的恐惧闪过,很快恢复平静。
“将军为国捐躯,皇上定会厚待他的家人。”司马清高声道。
众人惊闻,各自一怔,手中的兵器逼近到她的胸前:“将军还没有死,你们这什么意思?”
士兵中有个听出门道的,扯着嗓子道:“是要拿我们将军的命,去换王敦退兵吗?”
“将军我们杀出去吧。”
“将军我们替皇上卖命,他到头来视我们如弃子,我们护他何用?”
士兵早见宫中人传信,面无喜色,还带着厌弃之意。
刘为此时挥刀乱舞,定被人逼到了绝境。
中间有人高叫道:“拿了这个给太子传信的人。”
“对杀了她,杀了她。”
刀锋映着森森的凉月之光,挥向司马清的脖颈。
袁季月抬手,一杆□□挡开。
只听他道:“杀她无用。”
众人的刀剑都冲向了他的脸。
他急促的道:“她是临海公主!”
“临海公主?!”
“长安刘曜亲封公主。”
“就是羊献容的女儿,大晋的公主。”
人群哗然。
“对,她是临海公主,是曾经帮助过石头城里的百姓的人。”
众人的刀不自觉的停止向前的冲动,冰冷的锋刃把温热手握着,迟疑间有人先行后撤了一步。
“那又如何?那些住在城里的享受荣华的皇族,一个命令要我们战,一个旨意让我们退。就从没有一个让我们能好好活下去的。”
“杀了她!”有人冲到最前面,剑身在空中划起一道弧线。
当一声,刀剑互砍,夜空里暴出一片冷白的火光。
飞溅的光芒落入司马清的眼底,像一团粼光闪夺出眸。
“嘶”一声衣甲开裂声,挥刀的士兵看到一柄刀挡开了自己的剑,同时,刺进了自己的肩头。
瞬间,看到刀杯上阴刻的“戮天”两字。
这是汉代先登军中,顶级刺客才用的刀。
几百年后不知流转到何人的手中。
所见者,死。
所有者,生。
此刀杀的人,只怕比他的年纪都大。
他不明白为何此刀在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手中。
难道?她并不只是公主。
司马清虽将那人一刀刺伤,自己的右手上的衣袖却被剑锋划开。
白净的胳膊上面几个字赫然耸现。
“大晋兵士无罪”字是用刀尖划上去的,血水已凝固,暗红色的字体清晰可辨。
胳膊上落款是道畿二字。这正是司马绍的字。
士兵大多不认得字。
可其中一人却认得。
周从,那个从石头城一路出逃,跑到刘为府上报信,又跟着刘为成为一名守城士兵的秀才,他认得。
太子的字最后一个字,他还是知道的。
他终于明白司马清为何上城楼来,力劝刘为弃城。
王家权力太大,僵持下去,最先死的就是他们这些当兵的。
“我不杀她,我老娘住石头城里。”周从将手中的剑收回。
一个人出声,另一个人退后,一群人让开一条道。
司马清定了定神,望着绝望的刘为,眼中闪过一片忧虑。
拓跋城曾问自己入城是不是真的在救人,是救一人,还是救全城。
真的救全城人是对的吗
用一人的命换得暂时的安宁,她是否从此真能心安理得的,呆在这没有了黑白对错的人世间?
她的心也乱了。
但眼下,她能看到的是混乱的皇城,已把王氏一族把持。
刘为孤军奋战,得到的不过热血浇灌下却仍旧无力回天的一座傀儡之城。
或者他并无错,错的只是时机不成熟。
或者他们都忘记了,这座城也曾经是王氏一族输送的血液,才得以扎下根基,成长壮大。
这盘根错结的皇城里,早已分不清是司马还是王,也再无一个人的意志,决定全城人命运的时代。
司马清沉痛的而坚定的看向刘为:“大人,战争之下,最苦是百姓。您和你的追随者最想看到的难道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