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番外(29)
“你别怕啊,”少年稳稳抱着自己捡来的小雀儿,嘴唇冻得发青,话都说不利索,还是放轻声音对哭累了的女婴喃喃哄道:“你以后跟着我,他们不要你,我带你走。”
漫天飞扬的雪花下,他目光柔软,仿如捧着什么世间至宝,“小雀儿不怕,以后我要你,我带你回家。”
他没有家了,她也没有了,但没关系啊,以后他会好好护着她,会疼她爱她,会把自己拥有的和能拥有的都捧到她面前。只要他们两个在一块儿就是家了,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去哪里。
她是他的小雀儿,是他在这个寒冬被神明恩赐的温暖与救赎,永远都是。
四
薛宁自己还是个孩子来着,哪里能养活一个小娃娃?
掌柜见他捡了个婴孩回来,拉着脸说不会因为这个而可怜他多给他工钱,但他若是肯把小姑娘送给他家儿子做童养媳,也并非不可。
掌柜家的儿子薛宁见过,长到十来岁了还说不清楚话,整日傻愣愣只晓得对人笑,是没什么坏心眼儿,那压根就没长心。他咬了咬牙,把秀才阿爹留给他的一块儿玉从脖子上拽下来,当给了掌柜的。
玉成色挺足,他藏了那么多年,小心着没让人给偷了抢了去。这回狠下心当了换钱,心疼得鼻子都发酸。
价钱让人给压得折了一半,他一点儿便宜没捞着。但省一省能给小雀儿买好多羊乳,这么小的娃娃,不能老跟着他喝米汤,饿得直哭。
他跟着铺子里几个小伙计一起住,小雀儿没了娘,一到晚上就怕得呜呜咽咽开始哼唧,扰得人家睡不着,大骂他俩造孽。
薛宁只好把她裹了又裹,抱着一齐躲到门廊外面去。
晚上天冷,他自己冻得一个劲儿打哆嗦,小小的娃娃在他怀里却能睡得安稳许多,他便也傻愣愣咧开嘴笑。
九岁的小孩子,带着个不满周岁的小娃娃,还带得有模有样,谁见了都要被逗乐。
“小薛宁,这是你的小妹妹还是你的小媳妇啊?”
撞上这样打趣的,薛宁就很骄傲地把怀里的小姑娘给别人看一眼,“才不是,这是我们家小雀儿,你瞧,是不是好看极了?”
小雀儿被他养得白嫩可爱,大眼睛乌溜溜像会说话,一见人就笑,十分招人喜欢。
可真把人家引得要来摸后,薛宁却小气吧啦把抱着娃娃的胳膊往怀里一收,再拿手一挡,“你们只能瞧瞧,不能摸不能摸,摸坏了怎么办。”
旁边儿豆腐铺的婶子笑得直打跌,一面捂心口一面拿秤杆赶他:“快走快走,不让摸还来这里蹭豆浆喝,快抱着你的心肝小雀儿去别家讨。”
薛宁胳膊上免不得要挨几下,他并不恼也不喊疼,反而笑嘻嘻又凑上去:“好婶婶好婶婶,你心好,舍不得把我家小雀儿饿哭,虽不能摸她,但你能摸我,我让你摸。”说着,他把脸偏过去,笑出眼泪的豆腐婶子被他气得把他没多少肉的小脸儿掐红了才放手。
玩闹归玩闹,但每每靠他这么厚脸皮卖乖讨巧,倒真能给自己与小雀儿换不少吃食。
小雀儿八个月时,会张嘴说话了。
虽然只能勉勉强强重复几个意义不清的字眼,还经常说着说着就啪嗒吐个泡泡出来,把自己逗得咯咯直笑。
但薛宁高兴得不得了,他觉得会抓着他手指喊“宁”的小雀儿简直是世上最聪敏漂亮的小娃娃,他甘愿把她一辈子捧在手心里。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小雀儿忽然生了场大病。
小时候被扔到外面时正是隆冬,冻坏了根底,所以一场小小的风寒才会很快变成高热,最后把小娃娃烧得满脸通红奄奄一息,出气多进气少。
薛宁把这几年攒的银钱全拿出来,不够给她买两副药。
医馆的老大夫心善,见两个孩子孤苦无依,容他赊了好几笔账。可人家也是小本生意,小雀儿的病没起色,用的都是顶好的药材,哪经得起三天两头耗?
到最后,老大夫只能摆摆手,同薛宁说小丫头命薄,老天要收他也没法子。
老天没闲心来收一个未满周岁的小娃娃,归根结底是薛宁浑身上下再拿不出一个子儿了。
街市正热闹,这儿是瑜州最繁华的地段,客栈酒馆茶肆花楼多得数不胜数,来往谈笑尽是些有钱老爷,大手一挥金叶子不当钱地撒出去,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而此时薛宁抱着气息奄奄的小雀儿却被赶出了医馆,咬着牙不再哀求。他终日故作逞强的笑脸终于有了裂隙,挣出真正属于这个年纪的孩子的惶然无措。
他头回明白所谓走投无路无能为力的滋味。
自对面客栈出来的妇人察觉到少年无助失措的目光,顿住身形,疑惑讶异地打量了他们一眼,而后不顾丫鬟劝阻,快步径自朝他们走过来。
“怎么了?”她蔼声问,待往那被他抱着的紧紧闭着眼睛的小娃娃脸上一瞧,轻轻呀了一声,急切道:“妹妹病得这么重,怎么不给她请大夫?”
薛宁浑身一震,垂着头直直朝她跪了下去,他跪得结结实实,只听响声就能晓得膝盖必然青了大片。
梁晚被他跪得不由倒退两步,刚反应过来去扶,已见得他恳切而绝望地伏下身子乞求道:“夫人,求您救救我妹妹,您让我做什么都行,您救救她。”
秀才阿爹说,小宁,你是个男孩子,男儿家只跪天地跪祖宗跪父母,绝不能轻易朝人家下跪。
于是薛宁被人辱骂时没有跪过、遭人毒打时没有跪过、病得只剩一口气时没有跪过、被欺负得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也没有跪过……
如今,却为了他的小雀儿,向一位素不相识的夫人磕头下跪,毫无犹豫。
五
大把大把的银子砸进去,总算把半个身子探进鬼门关的小娃娃捞了回来。
梁晚见薛宁一个小孩子还要起早贪黑做工养着个比他更小的孩子实在艰难,心中多有不忍。然则她在瑜州也只是暂住,并不能时时照料他们,她膝下并无儿女,又无再嫁的打算,思来想去认为只有收养才最稳妥。
她以为薛宁必然不会同意,未料到他只是看了看在她怀里正酣睡的小雀儿,竟垂着眼点了头。
“小宁,你若愿意,我带你一块儿走。”
她本身也是想要带两个孩子一起走,她如今孑然一身乐得自在,养着两个孩子不是多么费力,何况薛宁这孩子懂事,她心疼得要紧。
薛宁听了,言语间尽是于她恩情的感激,却从不应下与她们一同去京都的提议。
每每提及,他也只是恳切道:“夫人肯救小雀儿的恩情已经让我们无以为报了。小雀儿年纪小,离不开人,可我有手有脚,能自己过活,夫人不必忧心我。”
梁晚劝说几番无果,无奈间不再多言,待匆匆为小雀儿起了名字,给了薛宁几张银票,便抱着乖巧软糯的小姑娘离开了瑜州。
那几张银票薛宁最后也没收。
他说:“我恳请夫人照顾小雀儿,是将她托付给夫人,而不是把她卖给您。”
他在市井摸爬滚打那么些年,其实为了生计,小偷小摸也曾做过。但这回,摆在眼前哗啦啦的银票钱袋他硬是分文不少地还了回去,没人明白他到底在坚持执拗什么。
临别前,他只对梁晚求了一件事,希望待小雀儿长大后,不要告诉小雀儿她是被人捡来的。
因为他也是被秀才阿爹捡回去的。
他晓得自己是没人要的野种那日,其实真的有些难过……
难过到,即使那么多年过去,想起那个被自己亲手毁掉的家,还是会从噩梦中惊醒,直到他捡到了小雀儿。
如今小雀儿走了,他又没有家了。
第29章 后记(下)
六
梁景与李煦成婚的第五年,小儿子毓安满周岁。
他们已有个三岁的女儿秀秀,夫妻二人儿女绕膝,日子过得和乐融洽,处处祥宁亲睦,其中安稳惬意无不羡煞旁人。
上元节后,便又到浔州传统的女儿节。秀秀不知从哪儿听了节日习俗,小孩子爱热闹,跑到母亲跟前来撒娇:“娘亲娘亲,要去和爹爹过节,带着秀秀和弟弟。”
她仰起脸,与母亲一模一样的大眼睛眨啊眨,小奶音又甜又软,直甜到人心坎里。
李家少女儿,到了孙字辈,竟只有李煦这一房有个小姑娘,全家从祖父祖母到三个伯伯,再到几个堂兄,无不对秀秀娇宠疼爱。尤其李煦,恨不能把自家闺女捧在手里含在口里护着,把秀秀惯出几分娇蛮性子,但因她年纪太小仍很纯稚,更显得可爱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