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番外(28)
前院隐隐传来敲锣打鼓的嘈杂,人声喧闹此起彼伏,欢声笑语不断,道贺声更是不绝于耳热闹非常。
“长吉,长吉!少爷和少夫人要入洞房了,你还不快来!”
“这就来!”我忙应声,抹了把眼睛急急朝唤声奔去。
待跑了两步,我忽地想起了什么,匆忙转头去寻,可触目茫茫白雪,脚印凌乱,哪有红绳佛珠的半点踪迹。
不知谁家的小孩子嬉笑到这里打起了雪仗,玩闹间那红绳已不知被踢到了哪里,又或是被谁捡了去,只剩下泥泞软烂的湿雪,和疯子一样,仿如从未到过这个世间,来去了无痕。
乐声渐大,我背朝身后凉薄死寂,步步往前厅行去。往来宾客言笑晏晏熙熙攘攘,上有高堂父母亲朋喜眉笑目,下有才将新婚小儿女披红挂彩,抬头看,灯笼红绸挂了满府,映得人人面庞鲜活生动,没有一处不够喜庆吉祥。
细雪自云头倾泻而下,院内是新人许白头,院外是孤魂作野鬼。
也好,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有后记,有后记,有后记,后记值得一看。
第28章 后记(上)
一
驶到南疆要经过瑜州,路途不近,马车行得倒平稳。
男人倚靠在车壁,细瘦苍白的手指掀开帘子一角,形容懒散倦怠,漆黑长发下,是张瘦削而毫无血色的面庞。他半阖着双眼,鸦睫敛下,似在看街边景象,又仿佛只是在愣神,不时稍抿嘴角,想起什么有趣事物般扬起淡薄的笑意。
若非他盖着大氅也掩不住的清减身形,与时不时因痛楚而不自主打起的战栗,真能让人以为他此时有多么舒坦惬意。
一直盯着他的目光带了惊疑,他眼波稍动,瞥向一旁欲言又止的异族少女,嗤笑:“你想说什么不用憋着,我这会儿没疯。”
阿依娜长舒口气:“我从未想过,你会应了我这件事。按理说,你……”
“按理说,我自私狡诈,狭隘阴险,绝不可能那么好心是不是?”薛宁打断她,讽笑道。
他说完这些话,呛了冷风,轻轻咳嗽起来,阿依娜皱着眉头不再吭声。他咳得费力,不一会儿就有血沫溅到下巴,他抬手胡乱擦去,并不在意,待喘匀了气才反问:“于你讲,逾明是什么?”
少女碧绿的瞳仁儿骤然颤动一下,她想起自小被扔进满是毒物的牢笼,拼命杀死那些朝夕相处的同伴才得以成为所谓圣女的经历,又想起在崖底将近一年的欢愉时光,那个内敛稳重的男人对于她的胡闹歪缠每每无可奈何却又纵容宠溺的笑容。
她了然笑起来:“是光,是善神龙女赐予我的光。”
“那么,他也是我的光。你愿意为了你的光付出一切,为何我不能?”
“我活不下去了,”薛宁扯起唇角,偏过头不再看她,淡淡道:“死前能换他一命,不亏。”
阿依娜默了半晌,咬了咬牙问:“可小景呢?于你来说,她又是什么?”
男人闻言,泛青的指骨攥紧布帘,眼底渐渐浮出几欲喷薄而发的悲恸压抑,混沌恍惚,良久,他叹气:“我清醒的时候不多了。”
“她看着温柔乖巧,实则是个最较真固执的小姑娘。可她若一直陪着我,除了日复一日的拖垮她,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让她眼睁睁看着我在她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么?”
“不行啊,”他抹掉鼻尖不知何时淌出的乌血,放下帘子,缓缓闭上眼睛,语气温柔而怜爱:“她会怕,她还那么小,那会成为她这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一生不得解脱。”
亲眼见到自己最信赖亲近的人死在面前,夜夜不得安眠,时时刻刻挣扎于懊悔内疚当中,那样无能为力的崩溃无助,他尝过了,不想让她再尝一遍。
他日日祝祷他的小姑娘能够一生平安康健,顺遂无虞,去过真正属于她的生活,不要为了这些年少时热烈疯狂的情感困住自己的一生。他生来就是要爱她护她予她欢愉的,而非折磨她压垮她成为她的拖累与煎熬。
“薛宁,我要告诉你一件连逾明都不晓得的事。我其实没有自己的名字,上一位阿依娜死了,所以我才叫阿依娜,待我死了,自然还会有下一位圣女接上来,她也会叫阿依娜。”
“出逃的圣女是什么下场,我再明白不过。我没做着回去还能活下来的预备。我阴差阳错要了你的命,也会用我自己的命来偿。”
“所以你不用着急,我的报应啊,会来的。”
异族少女仰靠在马车的另一头,笑了起来。
薛宁摇了摇头,将掌根抵在心口按了按,疲惫道:“再过两条街,有家馄饨摊做得很不错,我小时候吃过,想再去看看。”
他说完,复低笑出声,喃喃自语:“愿你的善神龙女保佑我,可别撑不到那时候就发了疯。”
他就想再瞧瞧,那个地方,有没有变了模样。
二
小城日子过得慢,即便如今十年过去,依旧同从前没多少差别。
薛宁要了两碗馄饨面,上来了他却不动筷子,如今吃了也要吐,他想省些力气,不愿意再费那功夫了。
他在氤氲的热气当中,怔怔望着斑驳破旧的墙根,忽而转头朝对面的阿依娜道:“你不是问我,她于我来说是什么?”
“如今我告诉你……”
“她是我的妄想,亦是我的救赎。是我的海中月,是我的天上星,亦是我的小雀儿。”
海中月不可求,天上星不可摘,掌心的小雀儿终有一日会长大,即使失去他微不足道的庇护也会过得很好。
他撑着桌子站起身,晃了一下,又稳住,略有些踉跄地走至方才一直盯着的那面墙前。
“我一直没同旁人说过,”他笑,比划着墙边一小块儿,“当年,我就是在这儿,把她捡回去的。”
三
九岁的薛宁,在当铺做学徒。
没工钱,但管吃住,他挺满意。战乱早已平息,新朝建立约有五年,他终于能找着份正经营生,不用同野狗乞丐抢食,虽贫苦,但比之于从前已经好了太多。
他是在下工后,替老师傅给家里妻儿送物什的路上捡到小雀儿的。
凛冬,下了大雪,不设防脚底就要打滑。
他艰难撑着把破旧的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时不时要把身上棉衣裹得更紧些,这是他唯一一件过冬的衣裳。他手长脚长,衣衫裤子都短了点儿,露出的手腕脚腕青紫斑驳,生了冻疮,然而他早习惯了,并不多矫情。
风雪迷了眼,可他仍能看清墙角处小小的襁褓。
他只看了一眼,就移走目光,径自向当铺走去。若回去晚了要挨罚,还没饭吃,他可不想再饿肚子了。
襁褓中发出微弱的呜咽,是没什么力气又因怕得要命而止不住的哭声,细细弱弱,直往人心肝上挠。
可这年头,谁活着都不容易,世道艰辛,没人愿意再往家里抱个小娃娃抢饭吃。何况是个女娃娃,不能传宗不能接代,捡回去只能赔钱。
女婴哭得愈发委屈,声音也渐渐小下去,天寒地冻,大约过不多久她就能断了气。之后兴许有好心人会给她埋在城郊的后山,又也许会被觅食的野猫叼了去,小小的尸骨都留不下。
已拐进巷子的少年眉头狠狠蹙了一下,顿住步子,犹豫着用鞋尖踢了踢松软的积雪。终于,在那呜呜咽咽的哭声小得快要闻不见时,他泄愤似的跺了跺脚,转身几步奔至那个襁褓前,脱下棉衣俯身把几乎哭得抽过去的女婴包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
他小时候,估摸着也被那么扔过,亏有菩萨心肠的秀才阿爹把他抱回了家,才没让他被野猫叼走。
吃不上饭就不吃了,挨打挨罚也罢,好歹是条命啊,不比什么都重要?
婴孩不过三四个月大,小小一团,白嫩嫩的,大眼睛樱桃嘴,待长大必定是副好相貌。只是这会儿她脸颊被寒风吹得有点儿皴裂,哭得嗓子哑了,又冻得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可怜委屈极了,像只刚破壳的小雏鸟。
“你叫什么啊?”薛宁把棉衣裹得紧紧的,不让一丝风再吹着她,拍了拍她哄道。
小小的婴孩自然不会回应他,抽抽噎噎拿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瘪了瘪嘴又要哭。
“诶,你别哭,别哭啊……”
他手忙脚乱地去擦女婴面颊的泪水,嘴里轻轻念叨:“跟只小雀儿似的,你既然没有名字,我以后就叫你小雀儿了。唔,待你长大了,若觉得不好听,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