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番外(16)
她抿起嘴角,语气坚决,鼓着小脸怒气冲冲像只护食的小兽。
小桃被吓得只知道点头,好话软话一大堆才将将哄住这位祖宗。
虽逾明仍在昏睡未曾醒来,当日情景更并无他人可以作证,但薛宁自认的供词是真的,顶替兄长欺瞒事实也是真的,难不成还能有转折变化的余地?方府上下早将他当作弑兄的杀人凶手,狡诈阴险,艰险阴毒,为众人所不齿。
梁景也明白这一层,不过她就是见不得旁人说他不好,哪怕他们不对他客气恭敬,也不要用那种看待牲畜祸害的目光看他。
因为她亲眼见到过,那人戏谑懒散神情下的迷茫赧然,他其实也很怕啊。
梁景现下只后悔,种蛊前,自己分明应了他要陪着他,到最后还是耽搁下来。她敏锐的感觉到,就是那回以后,薛宁待她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她只当他是对自己太过失望,便想尽办法要弥补。
譬如三天两头往西院跑,在他看账时煲汤送茶,在他咳嗽时端药喂水,在他疲累时揉肩捶背,把薛宁闹得哭笑不得,真要赶她,又万万舍不得。
到了日子取血时她更同初生小雀似的跟在身旁陪着,撵都撵不走,一刻不肯放松。她大约有个怕血的毛病,刀子一割下去,被割的人还没叫唤,她先簌簌发抖闭起眼睛,还不忘抚着他后颈哄:“没事了啊,马上就好了,你疼就咬着我。”说完,视死如归地把一截嫩生生的小臂伸到他嘴前,逗得薛宁连蛊虫发作的疼痛都能少一半儿。
放完血,她就一面给他包伤口一面掉眼泪,絮絮叨叨抱怨:“我现在不喜欢逾明哥哥了,也不喜欢阿依娜姐姐了。”
薛宁每每这时最是虚弱无力,扯着嘴角揉她的发顶:“傻,若非我,逾明不用遭那么大罪。”
“又不是,又不是你推逾明哥哥下去的。”
“……你怎么知道?”
小姑娘轻轻在狰狞的伤口上吹气,哼唧道:“我就是知道……”
薛宁怔住,半晌,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吭声。
梁景替他把袖子卷下来,揉了揉眼睛,扑到他怀里搂住他的腰:“薛宁,你如果很难过,可以和我哭一下,放心,我不同别人说。”她动作很有分寸,手虚虚环着,并不使力,怕再弄疼了他。
这些时日她总耍赖,薛宁若有力气便避开与她留些分寸,若如现下一般倦怠难受得连抬手都费力,便只得任她黏在身上。
他垂下眼睫,因被疼痛磨得意识模糊,难得与她说几句真心话,“不难过了……”
小姑娘把头往他肩窝埋得深了点儿,他轻声呢喃,“蓁蓁陪着,我不难过了。”
梁景蹭了蹭他汗湿的脖颈,顺着他因疼痛而颤抖的脊背,“我以后都陪你,就算你赶我,我也要陪你。”
所以,别难过了吧,薛宁。
这世上,其实还有个梁景,想要一心一意的好好待你。
你们可以一同走过许多许多时光,冬去春归,春去秋来,即便物换星移,陵谷沧桑,她也会一直陪着你,与你从寒来等到暑往,自暮去等到朝来。
她不会走,也请你,千万不要骗了她,一个人偷偷离开啊。
第16章 十六
浔州的女儿节与别地不大一样。
通常来讲,女儿节定在三月初三,可在浔州,夏历三月过一回,正月里上元后也要过一回。
且因习俗迥疏,其中添了许多旁的乐趣。
比方说,上元后过节,无论男女上街都要戴个面具,式样图纹自是照喜好来,只记着一条,绝不能自己摘下来。男子手上皆拿朵绢花,遇到爱慕的姑娘便送出去别在姑娘鬓边;女子则皆带着自己亲手缝制的香袋,遇上心仪的郎君就系在郎君的衣带上。若有两情相悦的男女簪了绢花系了香袋,便可互相摘下面具以表心意。是以在节日当晚,肯出来的人通常有早已相识并心意相通的爱人。
梁景软磨硬泡撒娇卖乖拖着薛宁出来过的,便是上元后的女儿节。
今年方府春节与上元皆过得十分冷清,别人家除夕阖家团圆其乐融融祥和欢乐,而梁景与方家父母同阿依娜草草用了晚膳后,方家父母与阿依娜去了逾明房里照看,她就偷偷溜到西院去照顾薛宁。
她曾在柳芸面前提过多次,逾明坠崖当日许是另有隐情。
柳芸听了,眼神却多有不耐厌恶,不愿再提。
“蓁蓁,你母亲将你托付给我,我就要代她把你好好养大,送你出嫁,让你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你逾明哥哥出事,近来我无暇顾及你,你答应柳姨,离那人远一些,别让他也害了你,好吗?”
梁景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可是柳姨,薛宁他……他也是您的儿子啊,他也是您与方伯父的亲生骨肉,是逾明哥哥的同胞兄弟啊。”
柳芸面色变得难看,别开眼不言语。
霎时间梁景只觉自己如坠冰窟,心彻底凉下去。
到了晚间,她去西院时,眼睛都是红的。
家宴中,不允薛宁上桌。下人给他送来了几碟菜与一盘饺耳,他没动几口,搁在桌上,已经冷得发硬。
倒不是他多事或耍性子,正赶上今日他刚取完血,什么都吃不下,喝口水都能吐出来。
他试着吃了两个饺耳,呕得脖颈青筋凸出来,把血丝吐了出来,实在没这个福气。
梁景见到他这里萧条冷清的景象,眼圈儿红得更加厉害。
“我给你带了鸡汤,今天过节,你好歹吃些东西。”梁景把食盒里的汤端出来,勉力扯出个笑。
她晓得薛宁手上没有力气,于是乖巧地舀起半勺吹凉了才喂到他唇边,“你尝尝,是不是还不错?”她见过他吐得撕心裂肺的模样,不敢迫他喝,只能慢慢哄。
薛宁面容虚白,整个人没什么精神,待她喂过来,仍乖乖咽下,好半晌,喉结才滚动一下,他笑道:“嗯,很好喝。”
他眸底残存的一丝希冀被她看在眼里,梁景想骗他,说是柳芸关心他送来的汤,可她一开口,就是哽咽,“是”了半天,没能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最后为了掩饰话语中的不自然,她只能低着头圆道:“是我怕凉了,赶忙给你送来的。”
“你又去替我说话了?”一只冰凉的大手轻轻替她擦去面颊的水渍,他叹了口气,柔声问。
梁景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又慌忙摇了摇头,泪珠子噼里啪啦不要钱似的往下砸。
他又叹了口气,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似嘱咐:“以后别去,”他顿了顿,“对你不好。”
没出阁的小姑娘,总替他出头算什么道理?他已不能娶她,万万不能连累了她的好名声。
梁景听了,哭得愈发凶,自己还竭力忍着,抽噎断断续续的,显得极其可怜。哭到后来,薛宁不得已任她蜷成一团缩在自己怀里,两只小手倒很懂事的捂在他的胃腑上。
“好了,不哭了,怎么一遇见我就哭,以后就要少见我几面才好。”他揉了揉小姑娘的后脑勺,轻咳着打趣道。
“我不要。”
梁景吓得赶忙摇头,摇完头似后知后觉想到了什么,就要起身,被他轻轻按住。她红着脸怯怯的问,“我是不是很重。”
薛宁今日才放了血,正虚弱,汤也只喝了几口,必然承受不住她的重量,梁景懊恼地想。
“不重,”他被逗乐,“还太瘦了,以后要多吃点儿,在长身体。”
梁景故作惊讶道:“都十五了还长啊。”
他轻笑,“长呢,正是长个子的年纪。”
“骗人,你十五的时候也长么?”
他沉吟了一会儿,“不记得了,大约比现在要矮些。”
梁景忽地想到,她见过他十五岁的模样,那时她也刚来方府不久,怕生,只肯黏在逾明后头像条小尾巴,去哪儿都跟着,甩不掉。而薛宁,是偏院古怪讨嫌的木头少爷,她其实对他并没有多少好感,可他每回对她一笑,任凭她什么脾气,都发不出来了。
她见过他青年的模样,少年的模样,再往前呢?
“薛宁,你小时候是什么模样?”
抱着她的人失笑,掩唇轻咳,“怎么忽然这么问?”
她心疼地靠着他,“想见见你小时候的模样……”然后那个时候就对你好,不让你受那么多苦。
“你若见到了,一定不会喜欢我,”他敛下眸光,浅笑,雾蒙蒙的眼底浮出一丝掩藏不住的哀痛,“我是个很难缠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