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番外(14)
这下梁景的两只耳朵尖也红透了。
她并无反驳,反而快步行至他面前,一只手端着药,腾出另一只手俯下身去探他的额头,烫得更厉害了,又在强撑。
“伤口还疼不疼?”她的视线移到他微微颤抖的手腕。
病糊涂了在割过的血口子上再划一道,傻得离谱,但哪能不疼?整只手没废已然是上天眷顾。
薛宁神情一怔,将那只可笑的手腕向后藏了藏,氤氲着雾气的眼底爬满殷红血丝,他稍歪了歪头,藏去其中一闪即逝的难堪与自厌,笑着打趣:“蓁蓁若亲我一下,就不疼了……”
话未说完,神色郑重的小姑娘忽然凑近,在他愣怔的目光中,垂下眉梢。紧接着温软的唇正正落在他的嘴角,亲昵似撒娇的啄了一下,像只认主的小雀,认真地看着他问:“这样,还疼么?”声音又轻又小,怯生生的小雀甜软乖巧。
这情景,好比大旱三年,老天却毫无预兆开了眼,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浇得淋漓透彻。
薛宁不甚清明的瞳仁儿剧烈颤了一下,浑身僵住,面上烧出的血色迅速褪去变得煞白,苍白干裂的嘴唇不断嗫嚅着半天没能说出话,受伤的那只手腕抖得更加厉害,疼出了一身冷汗。
梁景挫败地皱起眉头:“怎么疼得那么厉害,”她端起药,舀一勺吹凉了递到他唇边,“有些苦,不过阿依娜姐姐说,对止痛很有好处。”
薛宁神情逐渐变得莫测,他任梁景将一碗药都给他喂下去,又奖励小孩子般不知从哪里摸出颗蜜饯塞到他嘴里。
“你病中不宜吃甜食,所以只能吃一颗,不然嘴里太苦了。”小姑娘煞有其事地哄道。
薛宁含着蜜饯,咬碎了咽下去,笑意收敛,望着她定定道:“我不是他。”
梁景正回身替他绞热水里的帕子,没听清,只是见他面色不虞,当他病里身体不舒坦,并不作回事,要拿帕子替他擦拭额上的冷汗。
他恼怒地躲过,因药里加了安神的成分,倦意上来,眼睛都快睁不开,仍气狠狠推开她的手,“我不是他!”说完就是阵止不住的呛咳,胸口剧烈起伏,发出拉风箱般的嗬嗬声。
梁景吓得赶忙扶着他顺背,“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薛宁,不是别人,我没把你当别人。”
不断推拒的人闻言,剧烈颤抖着,骤然被抽去力气,垂目不再动作。
梁景见他止住咳嗽,扶抱着他躺下,替他把被角掖好,十分坚定地重复道:“薛宁,我没把你当成别人。”
薛宁双眼半阖,已疲惫得撑不住精神,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低哑的应声,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他闭上眼睛,叹息一般呢喃:“我不是他……你莫要,也认错了……”
梁景鼻头一酸,忍了许久的泪水落下来。
她将帕子拧干净搭在他额上,低头用鼻子碰了碰他的鼻尖,他已沉沉睡过去,眉头轻轻压了一下,并未醒来,气息灼热烫得她眼泪怎么都流不尽。
梁景偏头凑到他耳边,缓缓开口,细如蚊呐,却字字清晰。
“承认,心里有你。”
第14章 十四
梁景自以为,自己的心思表明得不能再明显。
孰料薛宁却待她更生疏冷淡,那日他醒来已近半夜,见她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难得沉了脸色,说什么都要赶她回去。
西院冷清,平日连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就算他一个人病死在屋里,收尸都赶不上,梁景怎么敢走。
“谁家未出阁的姑娘会在男子的卧房过夜?你简直胡闹。”薛宁睡了一觉,高热下去,精神也养得好了些,避开小姑娘递来的茶水,轻斥。
梁景悻悻收回杯子,小声辩驳:“你不一样啊……”
薛宁正揉着额角,闻言轻笑一声,挑起眉梢抬眼问她:“我哪里不一样?”
“我既非你郎君相公,又非你胞兄手足,哪里同旁人不一样?”
小姑娘恼得满脸通红,跺着脚道:“你就是不一样!”她吭哧半天,结结巴巴说出句很不知羞的话来,“你,你喜欢我……”
薛宁动作稍稍一滞,随即敛去眸中复杂神色,仿如听到小孩子没边际的胡话,懒散地笑了笑,不在意道:“蓁蓁生得漂亮可爱,谁不喜欢?我将你当成妹妹疼爱,须知亲兄妹也要避嫌,何况你我并无半点血缘关系。”
“你,”梁景眼睛都开始发红,“你分明晓得我说的并非这种喜欢。”
薛宁沉沉望着她,不说话。
梁景咬了咬唇,梗起脖子开始翻旧账:“你上回说过想要我陪着你,那日喝醉了找我撒娇,病糊涂了不愿让我走,今日还想要我亲你,”她顿住,睁着双红肿的眼睛瞪他,“薛宁,你凭什么敢说,你不喜欢我?”
小姑娘从小就是个软性子,连发脾气都轻声细语文文弱弱乖得要命,难得凶巴巴的咬牙跟人犟,一边说一边掉眼泪,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薛宁看了她一会儿,哑声道:“你也晓得我是病糊涂了,才与你说出那些话,当不得真。”
他叹了口气,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梁景从未见过他如此软硬不吃的疏远模样,一时间又气又急。偏她虽看着乖巧文静,其实最执拗顽固,当即把要起身的人抬起的手按住,又把被子给他盖好,“我不回去,你好好躺着,还嫌白日里没疼够么?”
薛宁皱着眉头挡开她的动作,“你一个姑娘家家,这是要做什么?”
梁景剜了他一眼,赌气似的拍掉他要掀被子的手,又把被角狠狠压了压,瓮声瓮气道:“薛宁,你不能那么欺负我,不能仗着我喜欢上你了你就那么欺负我,我会很难过……”她忍住抽噎,抬头认认真真的盯着他,“我真的会很难过。”
薛宁被她灼热恳切的目光烫得心头一疼,将要脱口而出的那些训斥说教便都哽在喉咙,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他横在上腹的胳膊狠狠压着胃腑里躁动不安的翻搅,微微颤动,良久,叹了口气,别开眼不再看她,轻轻吐出句:“抱歉……”
若非他撩拨逗弄在先,小姑娘断然不能生出这种心思,然而他费尽心思哄她欢喜对她好的时候,决计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真的会动心。
即便真正有过妄想奢望,但那时,他幼稚自私,自以为无需方家的一切,也能护好他的小雀儿,如今却连魂魄都肮脏不堪。
他活不长了,拿什么喜欢她?方家上下的憎恶厌恨么,亦或是歹毒到可以欺瞒父母顶替兄长的心肠,还是不久后埋在地下的枯骨。
薛宁想到这里,眼底生出的那点儿隐晦光亮渐渐黯下去,归于一片死寂。
他久病,最忌心绪激荡,此时心思翻涌,调动胸口蛊虫又开始作乱,心脉被啮咬撕扯,骤然袭来的剧痛使他不禁发出声极微弱的闷哼,被他立刻咬着舌尖咽回去,嘴里霎时弥漫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分明疼得心口都在痉挛,他面容却十分平静,只有额角鼻尖渗出细密的冷汗。
梁景见他不再说话,揉了揉眼睛,转身径自走到墙边的柜子前,蹲下打开,自里面捧出个没上锁的木匣子。
她把木匣子重重搁到地上,倾倒,哗啦一声,数十件发钗镯子或小姑娘家的玩意儿尽数散出。
若是有心,便会发觉这些与梁景闺房妆奁里的首饰十分相像,再仔细打量,这一堆与那一堆细微之处又有许多不同。
譬如那边儿的碧玺花簪是繁复的芙蓉,这边儿是五瓣的杜鹃;那边儿绞丝金镯子上串的是碧绿的翡翠,这边儿是莹润的珍珠;那边儿的耳坠挂了只展翅的银蝴蝶,这边儿是两只乖觉的小燕……
单看做工与式样,往往相似的必然出自同一家铺子,而妆奁里的那些皆由去外地的方逾明给她带回来,恰巧自逾明掌权后,每每外出又必然会带着薛宁。
他从不送东西给她,原不是没给她买,只是买了,却不曾让她看见。
其实薛宁晓得这些物件或许这辈子也送不出去,但他见了,就也想给她带一件,明白逾明会想着她,可他多带一件,其实也不妨事。
他带的物什要与逾明不一样,省的她总分不清两个人,连当初是谁把她抱下马车都不知道。
还说他总戴着木面具吓她,不知是谁家小团子赖在他怀里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