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者同人)失途(8)
秋天来了,无人可逃。
低空中轰起闷雷,无声地贴着顾晓梦的脊背隆隆滚过,原野上有人唱着圣歌高昂地抬头走去,三面国旗扑棱抖落,坠入背面恒长的黑夜。颈上飘扬红巾的女孩向她挥手,神情由笑转为抽泣,直至诉不成声,双手合十,默然祈祷。五道枪响打破岑寂,画面升为猩红的灿,一线略显低沉的嗓音由邻旁加入,与先前清明的音高汇为和谐的二重吟合,丢下身后追赶不及的两人,越走越快,融于辽远,不知所踪。
地板极凉,手掌极烫,散落各处的行李没人去拾,风从未闭的门外吹来,箱缝飘出一张照片,四边有三沾了血迹,凝焦相中人一双清朗眼睛:李宁玉的小相她永远带在近旁,出任务藏进胸兜紧贴心脏,谁也别想夺去她的命,这是她的万全防线,她的终极秘密。
[你再等等,做饭的师傅很快就回来了。]
[今天厂里工作不忙吧,同志,下班还挺早。]
从地上颤着起身,顾晓梦回头关门,背后李宁玉又开始说上别的,语调轻柔,不闻伤痛。
[是啊,今天放得特别早,]转脸回眸,顾晓梦笑着接话,字字微摇,[我也没想到。]
[头昏了,我去歇一会。]苍白的女人先是撑着桌子站住,再晃晃忽忽拐向里屋卧房,走到房门口时她顿下来,转身看看顾晓梦,喃喃提醒道:[留神那些机子,当心划手。]说完才进了屋。
卧房的门缓缓带上,静悄悄。
静得像顾晓梦淌出的泪水,用手护住不让它们滴落,唯恐打扰一阵风,破坏一场梦。
她又一次地磕坐于地,真实的,不加演绎。
唱下半辈子独角戏的人临毕谢幕,坠了高台,练功房内耐打抗挫,天不怕地不怕,这一下却真摔伤了她。
就这样跪着吧,偿此余生。裘庄的债,八年来她没有一天不在还。她以为自己总能还清的。
[玉姐……]
不,不甘心,不甘心。
为什么,李宁玉,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同你,遥遥八年的等待,凭什么会是这种结果?!!
☆、梦卜
所以面前这个……迅速把自己拷在椅子上,末了又贴着墙壁解释良久的陌生人,就是那张相片里的、里的。
[顾晓梦……]李心兰小声念着名字,眼神也由最开始的惶急、将信将疑,逐渐缓为平静。
兴许是特工身份锻出的麻利手脚,在听见身后门响的前一刻她便扑身闪避,在李心兰踏入室内的瞬间将人摁倒,未及挣扎,待晃过神来,对峙之态已成定局。跳脱至旁,轮到顾晓梦慌张起来,耐心解释,又是说明又是致歉,好容易将一切说开通,思索了一阵,顾晓梦看着李心兰的眼睛说道: [我知道你。]
[宁玉和我讲过的,李心兰,我记得起。]
她的确记得一天晚上,李宁玉合上日记,长长地叹了口气。[怎么了?]那日前夜,她们初次犯了无可挽回的错,顾晓梦心里踏实,二人共同在如此年月触次天条也算浪漫,没什么大不了,何况正合她意,倒是李宁玉辗转枕畔,彻彻难眠。小人儿贴上她颈侧,俏皮地哈着热热的气。[没什么,想起点老家的事。]
[神神秘秘,告诉我听嘛……]愈搂愈紧,李宁玉还是败下阵来,转脸吻了吻不安分的小妖精。
[你还记得我说过,我有个小侄女,和你性格很像吗?]
[记得……]话要再接几句,分分合合,又得走到床上去了。
[她叫,李心兰。]李宁玉耳根红得发烫,说些话也断断续续。[我来杭城以后,就很少和家里联系了,不知那孩子现在怎样。]
[名字很好听。]顾晓梦凑在她耳边低低地讲,[不过你的我更喜欢。]
[宁玉,李宁玉,宁玉……]一夜看尽杭城春。
情虽如此,她一处细节也未曾透露,即使面前的女孩与李宁玉有着亲属关系。
她不说,李心兰心里却早有判断。
时至如今,过多的隐瞒在李宁玉身边已失去意义,她告诉顾晓梦这些年发生过的一切,毫无保留,包括少年人情窦初开的心迹暗涌、与姊姊相处的繁繁趣事,甚而一一提出自己憋于心内的所有疑问,哪怕仍被拷住双手,也想弄个明白。
顾晓梦静听完长长的话,走到椅子背后,替她松开捆束。
除却期间二人一同进厨房做了晚饭,李心兰端了碗筷给李宁玉送去之外,围着桌子,她们面对面地,聊了整整一夜。
梦,是从寒处生起的。
何时乏困躺下、昏昏入眠的细节都无从记起了,顾晓梦为窗外的鞭炮声炸醒,大汗淋漓。
国庆日的街巷热闹,一派歌舞升平,想来北京是安全无事的,张学宁没有白白牺牲。
李宁玉的卧房闭着。
李心兰不在家,昨夜谈起的往事实在太多太杂,也许出门散心了。顾晓梦打湿手帕擦去额上汗滴,她刚从一个无比真实的梦中回返人间。
实在诡异,甚是离奇。
在七〇一做事这些年,她没尝过一次安定片的味道,任务再紧,行程间隙的小憩也都睡得踏实,极少发梦,更从未梦过李宁玉一回。创痕应激理应伴随一人终生,片刻前的梦里,她不仅见到了李宁玉,却像是时光的逆流复映,岁月再临。
是裘庄。
空冷冷的夜,血滴溅在寒黑的地板上,圈出一层层的悚意。
她看见李宁玉坐在那夜的浴室中,抱着双臂,涌上阵阵凉觉。
[别人怎么样我不管,我要你活着。]
旧日的情景切切地浮现眼前,李宁玉穿过黑夜一双眼,时隔多年,依然盯紧了她,苦苦不放。
哀求,祷告,抽泣,离殇。
仿佛人生重来一次,处处都那样贴合,想着答错一句改变一次,台词已写上剧本,再难修订。
契机注定周折又错过,也许这是顾晓梦的心魔。
学着当夜李宁玉的口吻,她俯首叹息。
屋内忽地坐不住了,窒闷得令她干呕,连连皱眉,打开房门,她也迎入新鲜空气,方才唤回几分理性。
小孩子们摇着红旗,欢笑着从她身边窜过,一群一群,好像欢乐的海。
盛世太平,正是所有为共和国这片土地默默贡献的人们最大的心愿,现在该到了收获的时候,她们却看不到,也听不到了。死去的,永远年轻;活着的,苟延残喘。顾晓梦心里高兴着,面上似无任何表示,孑然清冷,顺着路沿慢慢地走。
在思考吗?不
在忏悔吗?不。
只是在走,只想在走。
杭城的天冷得好快,十月到底算入了秋。
[是顾小姐吗。]
走过一处街角,似乎听见有人唤她,四下一看没有,塞塞衣角,抬腿准备离开。
[不认得我了?顾小姐走得这样快。]
是个老头的声音,干瘪又沙哑。她抬头细细找时,临街二楼的窗户缓缓叫人推开,吱嘎一声牙紧。
隔着几米,那老头仅余的一只眼睛闪出的光照旧犀利锋睿。
[留步吧,赏光上来坐坐,我们也算半个故人。]
不用待进屋坐下再自我介绍,她认得眼前持拐穿卦的人是谁。
过去,父亲最先是实业界的出头翘楚,而后一步步做大做盛,厂子办遍大江南北,人人见他毕恭毕敬,美言称赞。顾民章理应自信不惘,如同他在外界传扬的名声一般老练果敢,然而再伟岸的人都有无力一面,在面临某些重大事项的裁决前,他常会避开所有手下,或一个人,或带着顾晓梦,去固定的地址敲开一扇门。归誉礼是顾家秘聘的阴阳师傅,八卦风水,气运年相无一不精,只凑巧生下来便害没了左眼,道上传来传去也算遭过天谴,均了,天机偷着泄点儿没多大事。[不就是个跑江湖么。]顾晓梦年纪尚轻,懂的不少,她打小看不惯婆子术士神神叨叨,父亲进内堂密谈时,小丫头嘴一撇,尖尖地口无遮拦。
[你找对人了,顾小姐。]
归誉礼轻叩桌面,[解梦,我最在行。]
[你怎么知道。]
顾晓梦咬紧下唇,绷着脸孔,对这老头她始终警惕,一贯臭脸。
[呵呵,令尊找个跑江湖的小叫花子算运,传出去不是天大的笑话。]
顾晓梦不言。
去年在七〇一得知报上讣告:[顾民章遇刺,作案方疑为汪伪余党。]后,她实在不想忆起父亲的更多往昔。可这故城的秋还是那个秋,八年转瞬,尚在又有几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