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者同人)失途(7)
[俩〇〇同志吧,二〇〇有信给你。]
司机递给她一枚信封,转身发动汽车。
顾晓梦接信便拆,取出信纸,确是张学宁的字:
[原谅我,顾姐:
你在看到这封信时,也许我已无法回返。周年阅兵很快就要开始了,执行每一次任务都有可能发生意外,我不想令你再次遇险。
其实,很早之前我就和局长约定过,待时局稳定便送你离开,你不适合也不应该永远待在七〇一,毕竟在杭城还有人在等你,不是吗?
我已随信附上此行车票,杭城方面也有接应,局长给杭城政府写了亲笔介绍信,帮你安排了一份相对平稳的文职工作,今后可以轻松不少。
那些我们一起在七〇一度过的日子,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欠你一条命,这次总算是还上了。
顾姐,感谢你,为我与阿静做的一切。
请你一定、一定要见到李宁玉,把我们许许多多人未就的遗憾都填补上吧,那样我们所做的所有事便值得了。
祝你幸福。
学宁上。]
一封不长的信,顾晓梦看到开头就呆了,每读一字更如一声霹雳,待读完全部内容,已不知身在何方、今夕何年。
轿车缓缓停在上海火车站门前。
[回去!现在他妈的立刻送我回去!]她听见自己在吼叫,从箱里掏出□□,扣准前座人的胸膛。
[或者带我去找张学宁那个混蛋!她在哪儿!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儿!]
[同志,可是你那班车马上就……]
[我不坐!]顾晓梦打开车门跳出去,[她说在火车站等我,她人呢!她人在哪儿!]
[出来!张学宁你娘的有种就出来!]
她气急了,气得跳脚,气得流泪,气的六神无主,气得肺腑俱裂。一瞬间她像给人甩了一巴掌,切身体会到了遭骗的痛觉。
[顾姐!]
右边有人叫她,顾晓梦转头看去,沈静正从之后的另一辆车上走下,向她跑来。
[阿静……]
[学宁,张学宁她,她……]顾晓梦话已说不利索,看着沈静,两只手还不住发抖。
[她死了。]
她……死……了。
[顾姐。]、[是我,顾姐。]、[顾姐,小心。]……所有的画面嗡作一团在顾晓梦脑海里摇晃、回响,张学宁……死了?怎么可能呢!两天前是自己亲自去送的她,她穿了身平素最喜的浅灰大衣,还站在七〇一的路口笑着挥手说回吧回吧。
那样神采奕奕、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没有任何权利突然离开!就算她自己默许也不可以不可以!她怎么忍心?怎么舍得?她怎么能他妈的他妈的这么自私!
[放开!放开我,沈静你躲开,这孙子骗我!她骗我——!]
人群纷纷朝这边侧目,沈静死死揽住顾晓梦的腰,从车上追下的司机赶过来压着她的胳膊,顾晓梦仍是怒不可遏地对天爆喝,向前猛扑,使不完的气力。
[顾姐!]沈静拽不过她的蛮劲,整个人啪地跪跌在地,手心蹭破出血,仰首哭叫,满面潸然。[不要这样,求求你……求你不要这样。]
见沈静流了泪,顾晓梦迅速静止下来,半边身子僵在原处,手中信封嗒一声落地,一瞬似是全部的魂灵都叫人抽去了,她也软软地瘫倒,为秋风吹乱头发。
原来人是可以顷刻苍老的。
半皱的火车票由信纸下露出边角,[上海→杭城],真真假假,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原点,命运注定和所有旅人开着最讽刺的玩笑。
那曾是她魂牵梦绕的归乡,在中国所有城市的版图上,她曾无数次盼望抵达故土,成全一段奢望。然终不是在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地点,让她再次抛下难以割舍的记忆,强行遣返,纵使在时间尽头可获圆满,那失去的已像抚不平的皱褶,永将梗立在某处,刺痛余生。
[她,她是怎么死的。]
还是要问这个问题,顾晓梦深吸口气,她恨透了所有无力改变的事。
[她用假身份混进了外滩一处集会的活动现场,因为我们的疏忽听漏了一拍秘密电码,暗号没能对得完整。从她走近会场那刻其实就已暴露,之后,那边的人动手……]还是要答这个问题,沈静黯黯说道,一身落寞。
她不再解释许多,只一一捡起地上的信封、车票,拎上顾晓梦的行李,匆匆登上月台。
从没有整时间留以悲伤,沈静的当务之急是立刻将顾晓梦转移,让她脱开一场炼狱,重返人间。
[你必须走!]推搡中火车缓缓开动,沈静几乎用上了全身气力向顾晓梦吼道,一把将她推上车厢。[忘了这里的一切,去找她!求你一定要找到她!这也是我们的心愿!]
飘忽的余音随着轨道的节节远去,渐渐散为虚无。
在上海站成为地平线上一颗小黑点,最终消失不见后,顾晓梦茫然地看向前方的空间,感到杭城一点点近了又近。
会有谁在等待呢。
她不说话,只想着,想着。
答案在风中飘荡。
与此同时。
李心兰正收拾房间,从壁橱里她发现了一张照片。
裱在透明的镜框里,时至今日依然清晰:
中间的人是姊姊,一身军服笔挺,面前桌上摊着书本,似乎只很随意地向这边望一眼,发觉给偷拍入镜,却并不恼,脸上浮起一丝微微的笑,明眸若星。
还有个稍矮些的女孩站在她身边,两手放在桌上,俯身偷看李宁玉的侧脸,笑得狡黠。
这是幕抓拍的情景,还原着过去某个时刻正发生的真实。
[她……到底是谁呢。]
把照片凑到眼前一遍遍端详,李心兰静静思索,心底滋味稍有莫名。
[离姊姊那样近。]
放下照片,她抬头看墙上钟。
快到时候了,她答应给一个近期请了病假的孩子补课。
把照片摆回原处,关上壁橱,又走进里屋看了一眼:李宁玉还在睡着。放低声音压慢脚步她一点点挪出房门离开。
午后稍晚些时候。
顾晓梦走出杭城站,和接头人碰面,坐上提前备好的轿车,直奔纺织厂宿舍而来。
不多时,在一扇门前她停下脚步,心跳急促,一阵恍惚。
到了,终于……
手悬在门框边缘反复演练各类叩门动作,却没一个满意,最终也未能真正落下,能站到这里已用尽她所有的勇气。
未站稳,一个踉跄她不自主地向前晃去,手心下意识撑上房门。
她几乎就是跌进去的,扑地一声。行李全翻在地上——门没有锁,刚刚是虚掩着。
歪歪斜斜半跪着,目光尚在懵懂发飘,只一抬头,就与屋内人对上眼睛。
一刹那万籁俱寂。
李宁玉坐在桌边望向她,顾晓梦伏在地上,愣望着高处的人。两方都沉默着不发一言。
她瘦了。
这样紧身的白衫本不该看见摆荡的衣角,整段面料经得反复搓洗,再挂不住一众绵碎的絮子,过去那穿着旗袍清朗高格的女子已昂首走入幕后去了,同烟味都散尽。
[玉……]
实在太突然,无论做好多少心理准备,最终这刻顾晓梦还是失语了。来路上她试拟过无数种重逢的情景,精向细节的猜测却连想也不敢想:它们太琐碎也太伤神,偶尔念起便成罪过。
李宁玉是顾晓梦永也走不出的牢。
是自己亲手把锁匙交给她,[来,锁住我吧。从今往后,别再回头。]
[我要你活着。]崇高者总自持崇高,多情偏为无情丧。
接钥的人照做了,穿过黑夜走进白昼,却不再奢求自由,她走出一座炼狱,又陷入另一片泥沼。炼狱令她弄丢了爱人,泥沼已没什么可怖,索性把自己也一并遗失吧,人因有思才烦恼。
她在囚住顾晓梦那天就死去了。
如今行立的,皮囊而已。
顾晓梦在等待,等待李宁玉先说些什么。
然而室内依旧是片沉默,她隐隐感觉不太对劲,皱眉细看李宁玉的眼睛,目光是往这里看没错,神采却涣散,似在悠悠望着更为渺远的前方。
片刻交汇的眸,小孩滚着铁环嬉笑跑过巷角,细碎阳影,热闹困于室外,一一都去了,远去。
[有点冷了。]
李宁玉将手笼到胸前,抚着膀臂,不好意思地笑。
真是很冷,来时的火车上她就注意到窗外追着一片乌云,起初它是落单的,咔嗒咔哒的车轨声惊动了这个小家伙,它害怕了,皱缩成黏密的雾点,而后从天边的来处追上更多的云朵,聚慰到它身边,合力下起几阵秋雨,不负旅人箱里棉衣。杭城的夏天要走了,曾与雨季势均力敌的太阳业已病入膏肓,今天是最后的暖,最后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