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入瓮(15)
他缓缓睁开眼,见是我来,起身抱住我,终是哭了出来,“小梨儿,我们没有娘亲了……”
我以为我对父母亲情淡漠。婶母待我如女,我又何尝不将她作为真正的母亲呢?十六年来,我从未有过失去母亲的悲痛,皆是因为,我以为我有母亲啊,此刻我恍然大悟,声嘶力竭地哭了出来,原来,这一次,我是真的没有娘亲了。
我与堂兄,一个王妃,一个将军,在深夜的灵堂相拥嚎啕大哭,像是两个三岁的孩童。
“堂兄,一定要安康。”
灵堂外,叔父白了一半的青丝,看着我们,一言不发。
我们四个,最后一次,一起,等来了黎明。
天微微亮,我与殷楠更衣,披上盔甲,我抬起头,哀伤地笑笑他,“长大了。”
他亦笑。
“堂兄,一定要安康。”
他点点头,“好。”
这一次,他没说让我等他,他潇洒上马,慨然离去。军队随着他,如乐章一般由简入繁,的马蹄打在石板上越来越激昂的奏响,响彻汴梁。
婶母下葬后,不久,皇帝为了安抚征战在外的大将军,“赏赐”给了殷府另一个“一品诰命夫人”,新柱国夫人。
孙太尉三房妾室小女儿,汴梁第一美人,孙幼诗。
婶母
这是一场足以轰动汴梁的大婚,虽是仓促,却是气派十足,锣鼓喧天。
婶母尸骨未寒,堂兄再征西北,叔父竟是娶了新妇,我对皇帝与叔父如此薄情之人深感齿寒。便悲愤着麻衣前往殷府。
见到了做新郎官的叔父,正要斥责他薄情寡义,却被他满脸哀伤和疲惫震惊,他只看了我一眼浑身的麻衣,叹道,“我知你定怨我,那便怨罢。我殷某蹉跎半生,已是半截入土,虽有几个侧室,你知道的,我尤其是那贪财好色之人,何曾负过你婶母?”
我心下细想,只顾着婶母离去的悲伤,以及叔父再娶的愤怒,却未曾替殷家上下着想。
自殷楠回京,殷家极荣加身,手握重兵,此番,殷楠更是肩负重任,联金抗辽。因惧殷家功高盖主之故,将殷家曾经的死对头,因舞弊贬职的气势大败的孙家与殷家捆绑在一起。明为“赏赐”,实为制衡。
叔父深知如此,却不得不令皇帝放心,领旨谢恩,下聘孙家。
正及笄尚未出嫁便被赐封“一品诰命夫人”,汴梁第一美人嫁作全城当下最得圣宠的门第殷家柱国成为柱国夫人,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包括我。
总归是嫁入了殷府,我的娘家,我与这位前情敌便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在柱国府阆苑之中,她华服加身,嬷嬷婢女跟着一大群,很是气派。
我二人碰面,只互相作揖,她便单刀直入。
“殷梨,可还记得你对我的承诺?”
我是心虚,“论及承诺,本宫确是有亏于孙小姐,然而孙小姐既嫁给了我叔父,还是莫要提前尘往事的好。”
“是殷夫人,不是孙小姐。望王妃莫乱了辈分。”
这一品诰命夫人是拿身份辈分来压我了,罢了罢了,论这世上谁又能料到,情敌变婶母,我认命!
“殷夫人错怪拙荆,拙荆三番四次要本王向孙家下聘,迎娶孙小姐,只可惜,本王福分浅薄,娶得一殷氏顽劣嫡女已是万幸,更不敢有他想,怕误夫人终身,于是断然拒绝。如今孙小姐年纪轻轻便为一品诰命夫人,结局更是好上千倍。”
孙幼诗冷笑道,“是啊,殷国公德高望重,自是好上千倍。长叔如父,长婶如母,如今妾身为皇上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望清王爷下次尊我一生婶母才是,切勿将殷梨的口快学了去,乱了规矩!”
孙幼诗只长我一月有余,如今当上了诰命夫人,确是强做派头,面对“背弃”她的清王夫妇我们这对“狗男女”想破了脑袋要出气。一副,你不娶我,好啊,我就当你母亲的派头逼着王爷给她行礼喊娘。
“夫人说笑了,本王即便是再不济,好歹算也是皇亲国戚,朝廷命官。皇恩面前,官职在前,辈分在后,连殷国公见到本王都要尊一声’清王爷’,见到亲手养大的侄女,也只能尊称’清王妃’。夫人切莫僭越了!”
给夫君击掌叫好!“你是我婶母又如何?我是王爷。”的不要脸的派头实在深得我心!平日里赵淮鹤游走市井,与三教九流称兄道弟,“不要叫我王爷,叫我淮鹤!”的口头禅时常挂在嘴边。旁人总觉得他平易近人,谦和有礼。若是不惹着他还好,若是招惹他,想要压过他一头,谁也别想讨到好处,“清王爷”这个虚职随时随地拿出来用得无比顺溜。
本以为赌气嫁给我叔父好来气气王爷的孙幼诗结果也没讨到好处,吃了瘪气鼓鼓地走了。
“清王爷,好大的官威啊~”
赵淮鹤气道,“你还说什么要纳妾,倘若清王府有这样锱铢必较小人得志的侍妾,你长于朱门,不知世道人心险恶,还知被怎么欺负。”
他平日云淡风轻,闲云野鹤,为人处世从不在意细枝末节,然而孙幼诗只压了我一句,他便连环炮竹般对上了一大段,把人说得哑口无言,实在不似他寻常,我也只觉得好笑,说什么我被欺负,这下,只说清王夫妇欺负了一品诰命夫人也是说得过去的。
“我对她有亏,自是谦让,让她逞些口舌之快,消消气也罢了。倘若她果真欺辱到我头上,我定是不会任人宰割。我虽长于朱门,不知世事,然而朱门之内便是我一方鱼池,高墙之内的大小事务我皆是信手拈来,你且放心。”
“放心什么?放心娶妾?”
“哪有明知相公不喜娶妾还逼相公硬娶的道理。自是让你放心在外驰骋,家中凡事一切有我。”
他笑了,轻轻捏住我的手心。
叛徒
距离殷楠再征西北三月后,传回汴梁来的第的一个消息:殷楠叛变辽国。燕州不战而降,成为辽国属地,辽国皇帝封殷楠为幽州王,赐辽国皇姓,耶律。
举国哗然,殷家由声誉显赫变成了众矢之的,殷楠由威名震天的护国大将军成为街头巷尾孩童人人唾骂的罪人。我忧心叔父,连忙回殷府探望,他已一病不起,只抬手给了我一封殷楠不久前送回来的家书。
“大宋皇帝先是命我与金国战,再命我与金国合,虽我有不满,却是为大宋故,舍而为大局。母亲为我求情无果,因而病亡,殷楠是为不孝,是为大宋故,舍而为大局。然母尸骨未寒,宋帝赐婚,父大肆迎娶,君是为昏君,父是为昏夫。至此,忠昏君是为愚忠,大辽皇帝,忠肝义胆,义薄云天,诚意待我,良禽择木而栖,殷楠,自此不再为大宋人。”
我颤抖着看完书函,谁曾想我殷家世代忠良,竟出叛国之贼,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一起长大的堂兄。倘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窃国贼那该多好,我自不必懂他屈金之辱,也不必怜他丧母之痛,更不必同他共孝期未出而父亲大肆迎娶之恨。
本该恨金人而不得恨,只为结盟,本应恨皇帝而不能恨,只为忠诚,本应恨父亲而不得恨,只为顾全大局……爱而不得,恨而不能,终将使得我与他都人不人鬼不鬼,如今,他终于舍弃大义,堂堂正正做一个叛国者。或许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也或者是饮鸩止渴。
“殷楠性格刚烈,本因丧母悲痛欲绝,仍然忍痛出征,半途缺听闻母亲尸骨未寒,而父亲大肆再娶,于是心寒,一时想不开,投靠了辽国去。不日,我便去那幽州,将他劝回来!圣上念及十万殷家军的兵力,也定然会给殷家一次机会的。”
叔父面色苍白凄然道,“逆子!是我错了,我负了圣上,负了渊梅,负了殷楠,最后负了幼诗,负了天下……”
我道,“这哪里又是叔父的错呢,命运亦是如此,叔父被裹胁其中,虽是贵为柱国,确实半分不自由。”
叔父大悲,似有释怀,握着我淡道,“幸得你早日嫁给如意郎君,虽名声受殷家所累,好歹有了依靠,也算是皇亲国戚,我这就放心了。”
我从小将叔父视为亲生父亲,他也将我视如己出,我们父女塌前相互宽慰,谈及许多往年的趣事,才将我们这些心头的阴霾消散几许。直到夜深,管家说,夜已深,不如让我回从前的厢房歇息一晚,次日再回王府,我心想在理,便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