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入瓮(14)
“对不起,赵淮鹤,我来晚了。”
“看到那月亮了吧?明日写首诗给我。”
“好啊。那就,’今晚的月色真美’!”
岁岁
傍晚,从王府出来,赵淮鹤拉着我,“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低头羞了羞,“你终于肯带我逛窑子了。”
他愤而捏住我鼻子,“整天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她“李婆”。是赵淮鹤的乳母。
当我和赵淮鹤踏入她家门的时候,他们似乎已提前知道我们要来了,鸡鸭鱼肉女儿红的香味飘来。
赵淮鹤说,“乳母,她是我妻子,我的第一个家人。”
李婆笑开了嘴,“好好好,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越来越多!清王府越来越热闹!”
我只当她说要让赵淮鹤多娶几个妾,快回道,“本来是有第二个的,王爷没要,她就要嫁给别人了了!”
安静如鸡。
赵淮鹤猛地拿手肘捅我,“她说的第二个是你的娃!”
我恍然大悟,“那是自然,我与王爷已经圆房了,不久便可以为赵家开枝散叶!”
赵淮鹤又猛地一捅我,“这个也不必说!”
“哦哦哦。”我低了低头,小声道,“我只觉得你把乳母当生母,要将好消息与她说。”
他见我委屈,伸手过来牵我,以示安慰。我一扫轻霾,笑颜逐开。
直到开席他也没放开手。
“王爷,我要吃饭,你牵着我,没法吃。”
“你向来是用惯左手拿筷,我牵你右手,你怎么没法吃了?”
“那王爷怎么吃?”
“我右手拿筷,左手牵你,怎么吃不了?”又正色问我,“怎么你右手要忙吗?”
“不忙。”
“那正好,我左手也很闲,为何不牵着?”
我觉得他说的在理,点点头,“王爷说的是。”
李婆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媳,捧着碗,目瞪口呆看完了我俩全程一本正经的对话,小儿子的媳妇儿,摇头道,“我还没吃,怎么就觉着饱了。”
李婆的小孙子脖子上挂着红肚兜,扒着碗筷,直愣愣地看着我俩,“奶奶,他们在干嘛?”
李婆捂住了小孙子的眼睛“小娃娃不可以这么吃饭,等你娶了媳妇儿才能这么吃。”
李婆一桌子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哄堂大笑,有人说了一句,“这可和过年一样热闹了。”
赵淮鹤笑了笑,“啊,原来过年是这样的啊。”
我摇了要他牵着的手,“有我在,今后每一次过年,也都这样。”
不知为何,李婆家的饭菜盛在豁了口的海碗里,就变得格外好吃!我破天荒盛了三碗饭。
“这可真是稀奇,平日里,紫禁城带出来的御厨做的珍馐也不见你动几口筷子,今日竟乖乖吃了三碗。”
“李婆家的饭菜为何如此美味?”
“一个是给主子做的饭菜,一个是给家人做的饭菜,自然是不同。”
末了,李婆见我爱吃,还给了我五斤她做好的腊肉,两只鸡,两只鸭,我乐呵呵地接住了,开心得不行。赵淮鹤嗔道,“吃饱了,还拿了这么些东西,要怎么带回府才好?”
“且放在马车上便可。”
“我可不愿意和鸡鸭乘处一车。”
“你却愿意与我共乘一车,真好。”
“你赢了鸡鸭,开心么?”
“嗯!”
“别胡闹,王府鸡鸭多的是,这些东西,我们带不走。”
“王府的鸡鸭是养给主子吃的,这些鸡鸭是养给家人吃的,滋味自是不一样。”
“那么,且都宰了吧!”
“不行!现在就宰了,明日滋味就不好了,让鸡鸭乘车先回,我与你步行回去。”
“你真是顶顶聪明的王妃。” 某王爷垂眸深深地鄙视了我一把。
“你也是顶顶深明大义的王爷!”我拉拉他的袖子,撒娇道,“正好你我散步而归,夜幕至,去逛逛那鬼市,可好?”
“好。”
汴梁东面的十字街,有个著名的鬼市子,半夜而合,鸡鸣而散。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叫卖声,孩童声,妇孺声……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灯火通明,犹如白昼。我半生十六载,出府次数十个指头也数的过来,见到这些新鲜玩意儿,自然是稀奇得很。
“你果真像个进城的老太太一般。”
“对啊,我生在汴梁,长在汴梁,到头来,竟与汴梁如此陌生。”
“你是更喜欢在府中读兵书绣花鸟,还是更喜欢市井人烟?”
“命运待我极好,既然我生在锦衣玉食之家读兵书绣花鸟,我感恩上苍;但我也喜欢汴梁的市井人烟,若是大宋处处如此,年年岁岁如此,那我便也感恩上苍。”
川流不息的人群,明灭闪烁的灯火之中,赵淮鹤紧紧抱住我,“愿,四海升平,岁岁长相见。”
再征
西北边境传来消息,金国被殷楠打退以后,辽国便来犯大宋幽州。殷楠被急招入宫,这是他从西北返回汴梁的第四十二天。
婶母在殷楠回京后,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殷家一时间誉满天下。然而她不是一个精通前朝之事的女子,她是一个普通的贵妻,一个普通的母亲。殷楠被急招入宫,她便知道了,她唯一的儿子,又将离开她,远征边疆。
于是她跪在宫门外三天三夜,乞求圣上不再令殷家独子远征。
叔父斥她胡来,殷楠亦是劝慰母亲,勿要乱了朝纲。婶母读书不多,平日甚是慈爱温顺,却偏偏这次固执己见,阻挠出征。然而,前朝之事又岂是一个妇人能干涉的,即便她贵为一品诰命夫人,三天三夜的跪求,除了换来皇帝敷衍赏赐的几斟珍珠,任何事情也没有改变。
前朝之上,太子主张大宋联合金国对抗更加强大的辽国,而这个出面的人,必须是殷楠,只因殷楠是唯一打败金国的将军,金国对这位大将军至恨至敬,化解恩怨,联合抗辽,只有殷楠。
起初殷楠很是不满,拼尽弟兄性命,好不容易打败了的金国,此刻竟要与之修好!但很快,他的愤懑与不解全在满朝文武和自己的父亲“顾全大局”的劝慰中顺从下来。此番辽国见金宋两国两败俱伤,趁虚而入,来势汹汹,意图占领幽州,若是幽州落入辽国之手,必定兵败山倒,直攻汴京,国之存亡危已。
婶母因在宫门外跪了三天三夜,受了风寒,在下旨的那一日,一病不起。病榻前,她轻轻拉着我的手,道,“我从来待你如亲生女儿一般,我一生所愿不多,一愿你与殷楠安康,二愿你与楠儿喜结良缘。第二愿,自你为了救楠儿而嫁给清王起,便不可能了;我一介妇人,哪里有福分承那什么’一品诰命夫人’?现唯独求楠儿,我唯一的儿子,不要再去征战沙场。你叔父总说我不懂得顾全大局,我只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啊,我不要什么大局,我只要我的儿子活着。梨儿,竟是婶母太贪心了么?”
不曾想,五日,婶母便撒手人寰。
婶母丧期,殷楠看似并无大恸,除了言语较之寻常寡淡以外,如往日一般进出军营,日啖米饭三碗,别无二至。
叔父大悲,见子如此淡薄,大斥其冷血无情。殷楠并未辩驳,只道,“沙场生死何其多,早已见怪不怪。日出日落,又何曾因谁的离去而改变?”
我却是懂得殷楠的,想来我们殷家人,早在鬼门关徘徊,见惯了生死,多少有些生来冷血。那年我三岁,父母双亡,父亲常年征战在外,只抱过我一次,母亲体弱,与我分别居于柱国府两端,我与我的父母只有短短三年的浅薄的情分,于是父母丧期,年幼的我只在夜半哭泣也是因为吃不到乳酪羹。
未出孝期,殷楠便请令前往西北。我前去留他,等婶母出殡再走,皇上仁慈,定能谅解。
他道,“自古忠孝难两全,我已不孝,又岂能不忠。”
逝者已逝,而国之危时,我便不再拦他,回府将两副迟迟没收尾的护膝匆忙缝好,担心次日他早发,连夜给他送了过来。
在他房中寻不得他,怕是惊扰了悲痛难眠的叔父,便命下人四处悄声寻找,寻不得,我突然灵光一闪,进入烛火明灭的灵堂,在棺中,婶母安详的臂膀中,蜷缩着一个穿着白色里衣的大男孩,殷楠。
我泪目,唤醒他,“殷楠,别在这睡,该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