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知雪重(7)
“怎么只你一人,平常随身的侍子呢,也没个人给你递件衣服。”缎弈说着话,将肩上的大氅褪下来,盖在那人身上。鹤仃只穿了一件素白的单衫,一头漆黑长发松了发髻,只拿一根白纱系住,软软地垂在脸旁。他没有多做动作,由着人将大氅盖在自己身上,只说道:“我来你府上还是一个人为好,不然叫别人看见了,免不了又要生出些心思。”
缎弈明白他的意思,身为国相,若不能在各方势力中始终保持中立,莫说是对他自己,就连对缎弈来说,亦不是什么好事。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大氅的带子系了,问道:“等了多久?”
“你府中这株白梅开得有趣,我赏了会儿景罢了,算不上等。”
此言方出,缎弈忍不住笑了,自他二人相识那日起,鹤仃就偏爱梅花,其中又尤以白梅最甚,府中这株便是缎弈因此而差人移栽的。他不言不语地绕到鹤仃身后,给他解了发带,用手梳理着一头漆黑长发,发丝穿过指间时,他听见鹤仃问他:“今日早朝时提起的孽龙,你可有什么想法?”
早朝时候有臣子进言,提及了目前在王城流传已广的孽龙之事,说是牵连甚巨,闹得民心惶惶。不过这样怪力乱神的东西,并没有谁真的把它当一回事。缎弈有些纳闷,为何鹤仃会向自己提起这个,却还是应了,回他道:“妖鬼作祟这样的事,要问也只能问些游仙老道,非是庙堂之上的人所该挂怀的。”
“你可知道,那孽龙不久前已被人除去了。”
“哦?这倒是新鲜听闻,却不知是何方勇士?”
“是谁除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站在哪派阵营。”鹤仃回转过头去,握住缎弈垂在他肩上的手。他的体温带着淡淡的凉意,像一片梅花的落瓣一样贴着缎弈的指节,“皇上虽然连日不出,但你和缎苍岚做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若是这个关节上,在你头上出一件降龙的美事,岂非佳谈?”
“你是要我去笼络那位勇士?”缎弈沉吟片刻,“这样的江湖散客,只怕难以收买。”
“成功与否并不重要,不过是叫皇上看见你有纳贤之心。纵是无法收入囊中,我们亦有后招可解。”
“听你的口气,倒像是一早就查清了此事原委。”缎弈的声音淡淡的,透不出什么情绪。叫鹤仃稍感意外,已准备好的托辞尚未说出口,已被人松松地捂住了嘴巴。缎弈从他身后伸出两只长手,笑嘻嘻地换了语气,变得有些调皮起来,“好了,好了,你难得来一趟太子府,我们不说这些了。还没有用过晚膳吧?我叫后厨做些小菜,我们端了进房里吃去。”
“你好歹也是当朝太子,叫别人看了你这样,实在有失身份。”
“有什么不好,在房里吃,还显得亲密些。”
他有些无奈起来,几下挣脱开来,见了缎弈的笑脸,却还是愣了。愣神的功夫,缎弈靠得他紧了些,双手抱住鹤仃的腰肢。他实在是太瘦了,立在这白梅下,像极了一缕花魂,顷刻便要化烟离去。缎弈想,他合该抱得更紧一些,要骨肉相贴,要灵识相合才好。
第二日早晨,鹤仃起得略早一些。窗外一点稀薄晨光,模模糊糊地照在缎弈熟睡的侧脸上,像一张软纱似的勾勒着青年人的眉角。昨夜折腾地紧了,下床时还带着些酸痛。他披起衣服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给他掖了被角。穿过层层回廊时,远远地瞧见庭院里那株白梅,仍是昨日模样,像一点融不尽的雪花落在枝头上。鹤仃拉紧了身上的衣服静立原地,片刻后从窗棱缝隙中飞进来一尾墨羽,一落地,化作一个姿容俊雅的小童来,正是他一贯带在身边的侍子。
“如何,该传的消息都已传到了吧。”
“小奴已将主人的话原样告诉给缎将军听了。将军谢过主人好意,说是不日便会启辰上山,一会除龙勇士。”
“如此便好。”鹤仃道,“想来缎苍岚的人马应当会先一步上山,我叫你准备的刺客也准备好了吗?”
“准备已妥,随时听候主人差遣。”侍子答完,悄悄地看了一眼鹤仃的眼色,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恕小奴多嘴,但主人这样安排,恐怕会陷太子于不义……”
“我自有分寸,不必多言。”
他沉声说完,侍子不敢多言,转眼间便化了墨羽离去。庭院之中一时又静了下来,倒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他离了中堂,一路仍是走到到白梅花下,看那虬劲枝干上盘簇的嫩蕊。空气里隐隐传来一阵梅香,清幽冷淡,却叫他觉得穿魂摄骨。也不知在那梅花下立了多久,他只听见自己喃喃地说着,“这么多年了,我到底还是找到你了,元尘……”
空荡的庭院中,既无人听见,亦无人能够回应。
第六章 涟漪
“老妖精,老妖精!”
“怎么一大早就开始吵吵……”落九乌眯着一对惺忪睡眼,勉强从床榻上支起身来,发现小孩正立在床边,拿一双漆黑的圆眼瞪着他,“昨天教你的术法不是还没学会吗?让九哥哥再睡一会儿,你自己练去吧……”说罢,便是又要合眼。鸦撇了撇嘴,冷哼道,“谁和你说这个了,外面有人要见你。”今早他起身时,府里的小妖精慌慌忙忙地找上他,说是山下有人找上了门来,还带了好几箱金银财宝要他们引荐。一伙子妖鬼精怪没见过这阵仗,又不敢吵醒老大,只好托他来问。
“有人来找我?”落九乌听罢,起先似是有几分疑惑,床幔遮挡的阴影下,神色却慢慢地冷了。鸦立在床边等着回应,突然见到他扯开嘴角笑了笑。
“走吧,和九哥哥出去见见客人。”
妖鬼的洞府设有一道薄薄屏障,若非真的有意要来寻他,恐怕是找不到此地。落九乌穿过层叠回廊时,不知何故想起当日那人对他所说的话。“你应当知道,天命是无从更改的。”他说这话时,眼中透着了然的笃定,曾几何时,落九乌是非常熟悉这样的眼神的。那是自以为熟知天命者的眼神,自以为超脱凡尘,算尽一切,可惜真正的天命,又何曾被谁看清过。
鸦跟在他身边,小孩童脚步迈地小一些,时时被他落在后面,偏偏又不愿出声埋怨,总是小跑着又追上来。落九乌再前面走了一路,终于停下来。阳光里,鸦的几缕头发叫风给粘在了脸上,身上的红袍子沾了些泥土,肩上的珍珠也掉了几颗,瞧起来只像是一个凡人孩童。落九乌回过头来看着他,眼中却说不出含着怎样的情绪。
“你看我做什么?”鸦不解地问他,他仍是挂着那个笑,却没有回复。
要见他的人坐在中堂,看样子似乎是等了许久。落九乌整了整长袍便走进屋去。远远地可看见几个小妖或蹲或立在门口,时不时向屋里张望,倒像是关切得很,最后还是化了人形的狐狸走进屋来,给堂上的两人端了茶水。那人接了杯子却放在一边,向落九乌拱手道了一句先生后,便说明了来意。落九乌不动声色地端着杯子,等那人说道自己是镇南大将军派来的人时,也只是略抬了抬眼。
“将军听说了先生降服孽龙的事迹后十分钦佩,府外的金银不过略表心意。自然,先生这样的英雄伟业,非是一般金银可表代的。但若是先生有意,将军自会为先生铺好前路。”
“你的意思是,你口中那位将军,想要将我收入他麾下?”落九乌放下杯来,脸上露出几分戏谑神色,“你辛苦上山,就是要说这些。我问你,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先生是降龙的勇士。”使者道,”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亦不必知晓。“
“这位将军倒是养了一个好奴才。不过你既然能上得山来,想必已是知道了我的身份。“落九乌看着对方,已卸去了人形,猩红长发垂落肩头,不属于人类的金色瞳仁只是看着来者,“我与你们口中的孽龙皆属妖鬼,如今你们倒尊我为勇士,实在叫人好笑。”
使者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问道:“那么,先生的意思是——”
落九乌看着他,尖而长的舌头舔着下唇,似是思量,又像是把玩,艳色长发下眯长了一对儿细眼。就在使者捉眼不及之时,眼前蓦地一片绯色,便看见落九乌已来至面前,刀刃一般锋利的爪子横在脖颈上,再一用力,便要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