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知雪重(17)
“哪有这个闲暇呢,不过是来帮别人带些东西。”穿着道袍的少年收了伙计递来的油纸包裹,笑了笑,“好了,我们回去吧。”转头同他身旁的红衣少年说道。
“再等等。”少年喊了一句,“你们铺子里的藕粉桂花也给我上一份。”
“汤水点心可不好带走啊。”伙计似乎颇有些为难。
“那我连碗一道买了,这样总可以了吧。”少年人从怀中取出一把碎银放在桌上,伙计顿时收了声音,端着小碎步跑到后厨去了。
“你这样招摇可不好。”道童忍不住皱眉。
“有什么打紧,这家铺子里的点心,老妖精也喜欢的紧呢。”少年人说道,“再说了,论辈分算起来,他可是你的师叔。孝敬长辈,总该没什么错吧?”
“哼,反正你总是占理。”道童轻哼一声,也就随他去了。
云屏山山路崎岖,四周又总是雾气蒸腾,两人花了半晌才从山下回到道馆。元衡阖着眼睛在蒲团上打坐,老远便听着了二人的声响,一睁眼,看见鸦手里捧着大大小小的物件从屋外探进来,边上一个小道童还在旁边不断地数落着他,也笑了笑,问道:“该采办的物件都齐备了吧?”
“那是自然。”鸦回道,将手上的东西放到桌案上,隔了半晌,方问道:“老妖精人呢?”
“师兄重伤方愈,正是清净修养的时候,还是不要多做吵闹为好。”元衡没有明说,复又闭上眼,等他再一次睁开眼时,发现鸦还等在原地,道了一声也罢,回答道:“他在屋后的竹园里睡着呢。”
又是一阵乒铃乓啷的响动,鸦捧着一堆东西走远了,道童才迎上来,撇着嘴巴说道:“师尊,平常你总是嫌我吵闹,这下子怎么就不说话了。”元衡看他一眼,笑了一句不成体统,复将目光转回面前的沙盘上来。
那日带着昏睡的鸦回到山上,隔了不久,忽感天有异象,他急急赶到相府,落九乌已是三魂去其二。元衡虽听闻有引身天罚的术法,却从来没见过有人用在自己身上,惊惧交加时,他突然想到,元尘本由天地炼化,若能得灵胎相助,或许便能重塑驱壳。
此一番周折便又过了十数年,驱壳虽成,精魄却仍旧不全。他原以为师兄或许是渡不过此劫了,却没想到他终究还是醒了过来,睁开眼时,第一句话是:小孩儿哪去了?
元衡修炼数甲子,原以为早已修成了太上忘情的境界,却没想到还有被自己的师兄弄得哭笑不得的一天。
天算人,人算天,桩桩因果纠缠,或许是谁也看不清楚的。他想着,听着后院竹林里的喧嚷声,摆弄着手中的沙盘。道童看着师尊手上的动作,不禁好奇起来。“师尊,这沙盘有什么玄妙吗?”
命途虽难,却幸得有一人相伴。
“没什么。”元衡说着,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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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海寺在王城以外数十里,原是历代帝王祭扫祈福之地,但随着王权更迭,香火也就渐渐淡了下去。寺中偶尔也会流传些老故事,有人说,当年被圣上判罪处死的废太子实际上是被偷偷送进了这藏海寺里,这传言实在荒唐,小沙弥们都当是老僧人编出来唬他们玩的故事。
寺中的偏殿存放着经书典籍,平日里由一个书生整理清扫,听说是寺外富贵人家送来消灾的公子。他只身一人来到寺中,身边只带了一束白梅一块铜虎。那白梅种在偏殿的后院,铜虎却不知所踪。
如今书生在寺中已待了十数年,白梅已生得繁茂的很了,开花时,恰似片片堆雪,美得应接不暇。沙弥们晨起时要做早课,有时路过偏殿,便能见着他一个人立在白梅树前,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藏海寺是向来冷清的,去年早春却闹出件事来,一只红狐狸溜进了神像的缝隙里,把前来参拜的善男信女吓了个不轻。修行者不得犯杀,也不好亵渎佛像,十几个修行者愣是花了好几天也没能让这狐狸从神像里下来。倒也是托了这书生的福,谁想他一照面,那狐狸便轻巧地从神像上下了来,和尚们还在庆幸呢,便看见它一张嘴,狠狠咬住了这书生的左手。当下,要赶它的人也有,急着寻伤药的人也有,书生只是摆摆手,与这狐狸对视了片刻,它倒还真松了口,不久后便从这寺中消失了。
“你镇日待在这里是在做什么呢?“
小狐狸云香子从栅栏外溜进来,看见书生坐在白梅下捧着卷书,却并不在看,由不住地问了句。她本是寺外一只寻常狐妖,却因得了寺中焚香祈福的善处,得以化成人形,便时时溜进里头见见这位被她咬过的事主,书生倒也不怕她,竟像是有旧识似的。
“这树下埋着我故人的旧物,当中曾寄宿他的一缕魂识。”书生放下书去,“连同这白梅一道,时时会让我想起他。”
“那你这位故人又跑去哪儿了?”云香子不解地问他。书生只是沉默地笑笑,到底还是没有说话。
不知又过了多少春秋,寺外又听得人间起了纷争,时局好似一盘被拨乱的散沙,只是在人与人间被随意的揉捏又打破。藏海寺却被抛却在这尘寰外,独得一份清净。
一夜山雨,他睡在屋中,听得有人在外叫喊。才睁开眼,却看到元香子跑进房里,嘴里只顾嚷着:“你那棵白梅树成精了!”书生不得所以,披了衣服随着狐妖走来。后院里枝条纤长、花团锦簇的白梅不见了踪影,地上只剩下片片落瓣,却好似拥簇着一个人形。书生忽的心头一紧,舍了狐妖,径自一人急急跑上前去,却被雨水沾湿的青砖绊了脚步,跌倒在前。
花中的人才睁了眼,往外一望,只看见一个倒在地上的人,脸上不知沾着些什么,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东西叫做眼泪,只觉得这人的模样可真是古怪,便伸出手去,将他脸上的湿痕抹去了。那人却拉住了他的手,脸上明明还是湿的,却咧开嘴笑起来,伸出手去将他抱在了怀里。
人的拥抱,原来是这样子的呀。
他愣愣地想着,口中嗫嚅了许久,说出了两个字“缎弈”,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怪人却抬起头来,眼睛湿湿亮亮的,说了一句:我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