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园(5)
这句话仿若一记响雷,砸在莫年头顶。
他定下来,举起左手,把洛承远在长椅上安顿好。
“我对着我的军徽起誓,他是□□军人。”
他的不容置喙吓住了小护士,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
洛承远在加护病房躺了半个月,前几日生命体征弱到难以发觉,莫年就衣不解带地在他床边看护了三天。
第四日清晨,洛承远醒了,他就不曾在病房里呆过。
洛承远也私下里打听,他的主治医师是谁。然而小护士们默契地选择闭口不谈。
洛承远想,莫年终究是恨他的。
恨意被镌刻到骨肉里,碍于旧日情分还他一命,然后再不通音讯。
洛承远就不再问。
他还欠了莫年许多问题的答案,还没把真相展露在莫年面前。不过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讲清楚,说明白。
伤好后他也很知趣地离开了,悄无声息的。
莫年不愿见他就不见吧,若是再能相见,那就来得及。
八.
“我们需要一个人质,你能理解吗。”
莫年装傻,摇头。
“其实你清楚的很,没有你,我依旧可以找到他。”那人顿了顿,“不过到时候,可没有我现在和你说话的态度了。”
“他不能死。”
“我没想他死,莫军医何不明白?”他眼中闪过捉狭,“你很在意他?”
“朋友而已。”不能在意。
“我千方百计地骗你出来,哪是和你谈条件?你若帮我,我承诺洛承远不会死,若你撑着你的傲骨,我找到洛承远那一刻起,你们的命运就是一体了,懂”
面前的男人和洛承远是□□的左右手,洛承远伤后不曾回来,他自然不知洛承远在何处,难为他能找到莫年。
他的话不完全能信,但也不能置之不顾。
“……我答应你。”
莫年上火车前给洛承远拍了封电报过去。
“我从北京出发,现在是下午二时,明日四时可到你家乡。”
洛承远接到电报的那一瞬间手都在抖。
算起来他俩不过半年没见,但洛承远希望早一点,再早一点,与莫年重逢。
从北京到上海只有一条京沪线,于是他抓了军官牌和钱包一路奔向火车站。
跑过去的时候他有些喘不过气,不过没关系。他订是站票,于是倚在窗边。伴着老式火车的汽笛声一路向北,手还在抖,心跳不可抑制地一点点加速。
洛承远觉得自己是没有睡的,看着沿途的风景直到太阳落山,到寥落的星子缀上黑幕,一直精神得很。他在徐州站下车前买了一束快蔫掉的雏菊,趁着火车离站的那短暂间隙横蹿过了铁路线到了对面。
他穿行之时一辆火车打着刺眼的灯轰隆隆地跑过来,到了安全区才回过身,同刚巧过来的司机鞠了个躬行了个军礼。
车上人很多,多到他难以找到一节空车厢上车。洛承远最后在列车尾从机车间进去,穿过狭窄的门进了车厢。
他看得很快,一路说着抱歉找向下一节车厢。莫年的样子他是不会忘的,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来在不在。等洛承远在一节车厢里看见莫年的时候,他突然冷静下来了。
洛承远是国民党高级军官,一直都是。莫年呢,莫年是□□军队的随行军医,物理学高材生,他会一个人乘车吗,那他的附近……一定都是军人了。
洛承远悄悄地,慢慢地从一些人身边经过,当他站在车厢的正中央的时候,莫年一直低垂着的眼睛,突然抬起了。
那像是隔了千万年的一眼,施舍般地从他面庞上拂过,再轻描淡写地离开。
原来一直是恨他的吗,恨到这个地步了,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他。那又何必打来电报,又何必给他希冀?
洛承远又向前踏了一步。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一下子凌厉起来,两道冰芒一般刺进他眼里,搅得他心肺俱疼。莫年双唇微动,吐出的字眼却好比蛇蝎。
他说,滚。
一步,竟连靠近他一步,都让他痛苦。
洛承远一步步地向后退,直到他后背抵上车厢门,冰冷的金属刺得他打了个哆嗦。他打开车窗,听着窗外的风声猎猎。
下一秒莫年看见了急速消失在他视野的雏菊。
怎么会不懂。
洛承远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莫年,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表情的裂纹。
可他失败了。
一败涂地,一塌糊涂。
九.
若是他知道那是最后一面,莫年绝不会那样对他。
他从一九四九年二月开始等,等到新中国成立,等到再一度深秋,才等来洛承远的消息。
可却是死讯。
他猩红着眼睛翻着战死将士的名单,没有,没有一个名字是洛承远。
他不信。
三个月前□□余党逃往台湾,莫年站在码头上,远远地望着,是没有洛承远的。可说不定是他眨眼的一瞬间,他走进船舱了呢;说不定是人太拥挤,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承诺的事还没有完成,又怎么能死。
又半个月,他收到一封迟到半年的信。
信封早已破损,黏黏糊糊还泛着黄。
信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与期待,每个字眼都在诉说着情意。字迹略有些乱,大约是在军帐中写的。
莫年眼前是重新漆过的留园的朱门,眼前一片模糊。
留园,留缘。
作者有话要说:害,乱七八糟的古早文,是残酷月光里付迢迢的前篇(……)
☆、第 2 章
后记
一.
我见过许多朝圣者,独独记住了那一位。
我踩在上山的石阶,脚底的雪嘎吱作响,山顶隐约能看见一座庙,我是奔着那儿去的,我对寺庙有一些独特的情怀。
雪下得不大,但我走得极慢,低着头确认每一步踩实了,再走下一步。所以我很容易地发现,石阶的右侧雪上,有一条蜿蜒着的,长长的痕迹。
我疑心那是膝行的痕迹,终于在路上看见那个人影。别的朝圣者,至少我见过的朝圣者中,皆是五步一叩首,唯他膝行上山,磕头朝圣。我好似已经看见他湿透的裤腿,出血的膝盖与额头。
远处那个黑影停下了,我喘了口气,向他奔过去,稳住他摇摇晃晃的身子。
我俯在他耳边,放大了声音问他:“您没事吧——”
他摆了摆手,身子后转,坐在了石阶上,我陪着坐下来。
我无法理解他朝圣的方式,或许是我外行了。我摩挲着没电的相机,轻轻叹了口气。
“我叫迢迢,付迢迢。”
那是1985年的昆仑山,那年我三十七岁。
我突然想说些题外话。
我的母亲难产而死,只晓得她的姓是洛。我的名字来源于我舅舅,祖母是这么解释的,可我从没见过他。或许,他们都薄命。
我并不大喜欢这个名字,拗口又别扭。
但老人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
他说,他叫莫年。
我陪他坐了小半个时辰,四肢都发麻,雪沁进布料里,湿冷湿冷的,我受不住,干脆站起来。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山顶的寺庙似乎离这儿并不大远,我决定在那过夜。
庙里只一位住持,一名小僧。香火不太旺,晚饭只一碗薄粥,一只馒头。
昆仑山的夜晚,月极亮,星子极少。冷风刮得脸发疼,我顺手把窗户关严。
晚上,我们四人围着一盆煤炭烤火。
睡前,老人从棉衣里摸出一块玉,塞到我手心。
“这玉,给你亲人就好。”他声音嘶哑,好像已经不太习惯说话了。
我讶然,并不敢收,老人却执意不愿收回。
“拿着吧。”
他的声音有一种模糊的磁场,或许是洛这个姓太少见,我没再推辞。
“你认识洛承远吗。”他问。
我摇头。
我的睡意昏沉并没有持续很久,大约只一小时,我被招呼在脸上的两巴掌弄醒。睁眼,是那小僧松了口气的面容,显然是吓坏了,我这才觉得冷。
炭盆已经熄了,窗户和门都大敞着,老人在里间,我们在厅里。
我已经猜出了些头绪。
他的血液一定是好看的樱桃红色,带着些微甜意入梦,便不再醒。
那是我永生的噩梦,从此我同他一样,膝行上山,磕头朝圣。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