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园(6)
我从未谋面的舅舅,竟真的唤作洛承远,于是妄念推动着我,回过去看看。
自内战结束,我们搬离金华,到杭州住下,就不曾回老宅。事实上,我对老宅并没有多少印象。我问了祖母详细的地址,搭报社记者的顺风车去了金华。
老宅的位置似乎很偏僻,问了几名三轮车夫,均不知所在。想着一时半会寻不到,就四处走走。其实我曾设想过,说不定老宅早已拆毁,我又来寻甚么呢。
我对老城区的街道,有一种意料之外的熟悉。这条巷子右转有一家酒家,旁边是一对小夫妻的粮店,直行,右手边一间旅馆,再左转……
我像是在梦中去过老宅无数次,梦里有一张模糊的青年面庞,抱着我在城区穿行如流。
他的手指细瘦而长,指腹略有薄茧,指尖圆润,力道柔缓地捏我脸颊。
1948年的冬日,我分明不满一岁,怎么会记得如此之清晰?
我有些头疼了。
回神,眼前是一条小巷,四处张望,却不知在何处。
被爬山虎攀满的墙砖上,隐约可以看出巷子的编号。
176号弄,再往前走,便是老宅。
门板上挂着铜环,我象征性地叩了几下,然后推开门。
这种老宅子,往往有一种朽烂的味道。正院里一棵粗壮的槐树,想必已死了有些年头。没有新枝新芽,横着的树杈上吊着一只秋千。——我大约是坐过的。稍碰了一下绳索就断裂了,木板啪嗒砸在地上。
很难想象这里面的场景。
推开一扇门,大约是正厅,桌上盛着霉变的贡品糕点。
我在房里乱走一气,摸到卧房,在床头的抽屉里发现一只红匣。
匣子有些分量,看得出来是上成的做工。铜锁已然锈迹斑斑,我试着拧了拧,锁的内部结构竟然还完好,锁扣却被我拽开了。
我有些惶恐地打开匣子,里面整齐地放着一本极厚的牛皮本,三四封信,一支钢笔,一枚党徽。
做这种事情有一种隐秘的,偷窥他人隐私的不安感。我本没有资格去纠结我舅舅的过去,瞒下祖母只身来到金华老家,只是我觉得,莫先生和我舅舅之间必然有纠葛,我的名字亦是。
翻开封面,内页一行遒劲的字:
路远迢々,长夜漫々。
这是一本日记。
我点燃了油灯,坐在小凳上慢慢地翻。最后日记突兀地结束,我回神,泪已悄无声息淌了满面。望窗外,已是半夜。
那并不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三.
那是属于他们的1949。
是年交,洛承远不知从哪打探到的消息,莫年在长沙,他就当了回逃兵,去找莫年。
他心心念念了多少个日夜的人啊,随着他脚步一点点地向他走来了,等他站定在医院门口时,连呼吸都放缓了。
已经多久不见了呢。两年?还是三年?背离他的嘱咐离开金华已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了,他只想看看莫年,亲亲他脸颊。
他的时间并不充裕,后日,他就得返回临时驻地,明日下午就要动身。
他特意换了当年做学生时穿的制服,很冷,但是没办法。问了护士,莫年正在做一台手术。
洛承远在手术室前站了一会,试图凑近了看看屋内,但只是徒劳。
他来得莽撞,甚至不去想此时此刻,若他被人发现了,是什么下场;甚至没有想过,莫年是否愿意见他。
回去是要受罚的,所以不能白来一趟。洛上校这么想着,一个下午荒废了过去,手术室的门却是从未开过。
洛上校抱着保温饭盒缩在长椅上,委屈得不行:莫年是个物理学专业毕业的学生啊,选修外科而已……怎么能连续手术超过八个小时呢?——很可能不止八小时,但莫年总归是吃不消的。保温盒里是甜汤,放了枣和红豆,他厚着脸皮从小护士那儿要来的,物资紧缺,也是难为人家。
终于,啪嗒一声,门闩被打开,走出几个脸蒙得无比严实的医生,个个一额头的汗。
莫年没有抬头,而是先摘橡胶手套,放到小推车上,再摘口罩,勾在小指头上。最后解开两粒纽扣,撑在窗台上,舒了口气。
洛承远方才站了起来,此刻被挤到了角落。
分明是一个惊喜,他却自己都呼吸艰涩。
这是冬日的深夜,冷风灌进莫年领口,他打了个哆嗦,紧了紧领口,向办公室走去。他隐隐觉得今天不寻常,但大脑罢工,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莫年看了眼手表——11:37。食堂大约是关了,宿舍又太远,不如在办公室凑合一晚。
莫年打开门,向里走了几步,跌坐在转椅上,眯了片刻又站起来,点了炉子,开窗通风。他搬了只小凳子坐在火炉旁边,手悬起来烤火。他的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
叩叩——有人敲门。
莫年扯着嗓子喊了句:“谁啊。”,一边走去开门。
仅一瞬,他被抱住了。
那人抱得太紧,他有些喘不过气。手脚偏偏还处于脱力的状态,动都不愿动一下。因为凑得近了,那人的鼻息喷在他颈部,痒得很。莫年只看见了他有些乱的头发,再无其他。
莫年咳了两声,他是真的喘不过气,肺部被压迫得紧了,片刻都难以忍受地抗议。——示意这人松开。
莫年这才看清他的脸,霎时睡意全无。
他疑惑地开口:“洛承远?”
“是我。”
我当然知道是你,莫年腹诽。
“来这做什么啊……”
“陪你过元旦。”
莫年罕见地发愣,片刻之后他笑:“这有什么必要。”
“我想你了。”
这记直球也把莫年打哑了。
他们互相表白心意多久了?两年,或是三年?记不太清了,但说的话也仅限于书信上的什么“我心悦你”之类,那里说过这么黏糊的话来。
洛承远举起饭盒,问:“吃吗,饿了一下午。”
莫年探头出去,四处张望了一下,把洛承远拉近办公室:“吃,快饿晕了。”
他说着脱了白大褂——不知为什么,室温有些太热了。他里面穿了件针织衫,脱衣服时露出来一小截细瘦的腰。
洛承远盯着他看了一会,转头把桌上的东西堆在一边,打开饭盒。他用手碰了碰铁皮,已经不太热了。这才转过来问莫年:“我又不在意别人,有什么好看有没有人的?怕什么?”
“唔,”莫年思索了一会,“你会很难过么?”
“会。”洛承远用勺子舀了些甜汤,喂到莫年嘴边。
“这样啊。”莫年弯腰凑过去喝了,眯着眼道,“好喝。”
办公室有两把椅子,他懒得去搬,另一只又被洛承远占了,他干脆坐在了桌上,这才慢慢地说:“倒不是我怕什么,而是我怕你出事。”
“小心点,”洛承远皱眉,“以后少穿这件衣服。”
“怎么啦?不是挺好吗。”他上下瞅了瞅自个儿,又勾着脖子去看墙上的镜子,自我感觉良好。
洛承远递过去一碗粥,没说什么。莫年双手捧了,小口地啜饮着。
老实说,现在他没有什么“饿”或者“困”的感觉了。现在的状态很舒服,甚至比过去的两年都要惬意一点。这么久没见,居然也没有生出什么间隙来。
“你几时来的呀,上校先生?”
洛承远想了一会:“下午四时。”
“等那么久?”莫年突然有些难受了。
“嗯。”想见你,所以来了。
“莫年。”
“嗯?”
“吃水果糖吗?”洛承远摊开手掌,两颗红色,一颗青色。
“好。”莫年拿了一颗红的,是草莓味。
洛承远剥了一颗青色的扔进嘴里,他就问:“苹果味?好吃吗?”
“尝尝?”
“没了啊,怎么不多带点。”
“小姑娘给我的。”
“沾花惹草。”莫年撇嘴。
然后他受到一个突如其来的吻。
从前洛承远只会吻他嘴角,而这次不是,他尝到了酸甜的苹果味。
“甜吗?”洛承远问。
莫年把嘴里那颗糖咬碎了咽下去,脸颊发烫,没有说话。
洛承远慢条斯理地喝他剩下的粥,嘴角忍不住地上扬,一副坏事得逞的样子。
“出去走走吗?”洛承远拎起椅背上的风衣抖了两下。
莫年迟疑了片刻,说:“也好,带你逛逛。”他伸手拿了风衣穿上,又顺便掐了一把洛承远手心。手被人捉住了,挣了一下,没挣得动,干脆反握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