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园(4)
明知他温柔的力道是假的,眼中层层包裹的情意是假的,莫年没有拒绝。
莫年没有醉,是洛承远认为他醉了。莫年长在酒的国度,每周日都充满了后劲大的调和酒,高浓度的威士忌,又怎么会醉。可怕的是,这个时候的清醒,比昏沉的醉意还让人心生寒意。
演戏演到这个地步,真的是难为洛上将了。
洛承远没做出格的事,送他回房便离开了。
莫年睁开眼,眼底是一篇讥讽。
他当然不会在卧房久留,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书房的灯,又一次亮了。
这大半个月,几乎每一个夜晚,洛承远都会在他入睡后潜入书房。但他从未提起过,从未试探过。
莫年便冷眼旁观着他的入侵。
今夜呢,今夜的他“醉”了,是不是可以做更多达到他目的的事?
理智告诉他洛承远一定做了什么,但情感驱使着他不要去想。
莫年站在门外,瞧着书房的昏黄灯光,连呼吸都放轻。
洛承远在发电报,内容是什么,他不想知道。
他只渴望这梦再久一点,洛承远再有耐心骗骗他,好让他过于乏味的人生中,有一抹亮色。
次日,冷寂的小巷中,多出了一队巡逻的人马,国民党军。
还有两天,两天之后,他必须离开。
但一切都是有变数的。
就在他打开门,看见门外陌生的苏联面孔,就在他心里陡然升起绝望的下一刻,他的书房,走水了。
那火生的突然,连他自己都愣怔了几秒。下一刻他奔向书房,冷静而自持地看着他所有的心血毁于一旦。他料到的,料到苏联会追来,料到洛承远猜出他的背景,可他没有料到,他是以这样的方式,被洗脱了所有罪名。
他心脏抽疼得厉害,却不敢找到洛承远,问出真相。
洛承远立在他的卧房门口,手里是一把枪。
该来的总会来的,不会迟到,不会失约。
莫年有些想笑。
六.
“恨我吗。”
“不恨。”是了,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所以不恨。
但会失望。
那把左轮意味着什么?他今日,绝逃不了一死。
“你要杀我。”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过去的日子里,他给了洛承远无数个机会,无数个致命伤,甚至迫着自己同他演戏,作出一副深情大义的模样,似乎是把一切信任都给了他。那些日子里,他为什么不了结了他的生命?要等到今天?
“……是。”洛承远眉目低垂,“我永远……不会骗你。”
“你的目标之一,是杀了我。”不骗你,的确是个高明的说法,但隐瞒的真相,是不是越鲜血淋漓?
“……是。”
坦诚到让人恶寒。
“我只有三枚子弹。”洛承远说,“我们可以赌一把。”
洛承远手中那把枪是口径9毫米,弹夹六发的左轮。
“我装好子弹……转动弹夹。你说停,就上膛,生死交给你。”洛承远停顿了一下,继续慢慢地说,“你活着,我送你离开。”
这个赌局……是在送他一条命?
“你从不信我。”洛承远一地把子弹推进弹夹,一颗,两颗,三颗,却不看莫年一眼。
莫年眼神微嘲:“是啊,怎样。”
凭什么相信,凭他谋划许久的潜入,凭他不怀好意的试探与反试探,还是凭他深刻至斯的“爱”?
洛承远转动了弹夹。他用的力道大了一些,晃出了一团虚影。
莫年闭上了眼。
“停。”
无需洛承远动手,他掐了一个极其巧妙的时间点,话音刚落,弹夹已停止了转动。
莫年接过枪,上膛,扣动扳机。
意料之中的空枪。
不过后坐力太大了,震得他虎口都发麻开裂,淌着淅淅沥沥的血,一路蜿蜒到他手肘。
“明日,明日我送你走。”
莫年懒得去问为什么,他在这世上无牵无挂,不过是多活少活几年之差。
但洛承远既是要杀他的,又为何放他一条生路?
这并不是一个很长的夜晚。
莫年脑内一团混乱,但又无比地清晰。他迷迷糊糊地看着窗外景致一宿,直到天际泛白才昏沉睡去。
那些苏联兵的任务,十之八九是找回资料。但资料碳化至此,只能不了了之。
细细想来,洛承远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暗藏玄机。他清醒地知道每一个字都是陷阱,但义无反顾地跳进去,清醒地看着猎人收网。
不过莫年没想通的是,既然这样,为什么洛承远要作出一副关爱他的样子,是为了干扰他的判断,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敢想。
莫年想,他大约是没有睡很久的。
可,为什么要走?
洛承远帮他收拾好了行李,在他不甚清明的状态下,带着他闯进了火车站。
这回他穿的是军装,一板一眼地适合得很,却干着混混做的事儿。
火车靠站了。
他和火车相关的记忆,都离不开雨。
莫年是喜欢雨的,微凉的水滴刺激到皮肤,会让他更清醒。但此时此刻,他宁愿不清醒。
洛承远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去金华,你到杭州下车,报我的名字。”
“等这一仗打完,我去金华找你。”
汽笛响了。
莫年一只脚踏进车门,偏了偏脑袋,问他。
“你可在乎过我?”
洛承远瞳孔猛缩,一副要说不说的样子。
随着车门关闭的巨响,他们终究是隔了一道门的距离。
罢了,不必知晓了。
七.
莫年到了洛承远府上,迎着他的,是洛承远的母亲。
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如约来到洛承远府上。或许是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安身立命的地方。
洛承远的母亲待他极好,像是当成了儿子来看待。这位老妇人对他的到来都不惊讶,却在偶然瞧见玉佩时,失态到落泪。
莫年并不知道玉佩的存在,更何况这玩意儿被压在了箱底,相必是洛承远不愿让他看见。
“若是很重要……那您拿走吧。”莫年此时已在洛府住了一月有余,摸清楚了些洛夫人的性子。
“他既是给你,那就是给你了。”老妇人脸上有着微不可查的无奈。
莫年捏紧了那块玉,隐隐约约猜到了其代表的含义。
他受不起。
“不必麻烦了……我近日要辞行。”莫年盘算好了,他本来的计划中就有编入军队的想法,唯一能见到洛承远的地方,也只有军队了。
他还亏欠莫年一个答案,所以必须找到他。
从一个队开始混,真的不是一件难事。他的学历证明还没有扔,又有着□□的名号,看着也不像个坏人,干脆被吸纳进去做了个随行军医。这几日,便要入伍。
“你要好好活着。”
莫年心底一震,不忍拂了夫人的意,堪堪答应了。
其实活着哪里是容易的事?即使是在后方,也没有人敢担保他的性命。
他的前程何其顺风顺水,战争中最缺的是医生,哪怕是半吊子都能被众星拱月似得护着。
他是为执念活着的。
一九四八年十月。
忙着的人是没有时间胡思乱想的,即便是莫年也不例外。他偶尔会在月朗星稀的夜晚想起洛承远,想起他的种种,好与不好并存。但记忆中的那张脸,却模糊到只剩下初见时的惊鸿一瞥。
骤起的警报声撕破黑夜,临时医院一瞬间灯火通明。
是空袭。
莫年不打算逃命。
反正尝过了所谓情爱,也无所谓生死。
他模糊地看见,有人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临时医院离战区并不近,但此时是深夜,重伤兵再怎样也应当是担架架着的,怎么会……
电光火石的一瞬,他想通了。
极有可能是逃兵,受不了军队的苛酷环境,趁乱溜了。
这样的人,他向来不屑于救。
他又瞟了一眼那人,欲打算离开。可那一眼,把他死死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是……洛承远吗。
洛承远在昏迷之前,洛承远依稀听见一句。
“找到你了。”
莫年背着洛承远在走廊穿行,涌出来的血快浸透了他的大褂。
进手术室前,一个小护士拉住他,小心翼翼地问:“莫医生,他是……国民党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