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60)
可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虽则这足以夸耀别人也足以夸耀从前的自己,他却不愿意给小姑母知道,当这事的几度奔波几度接洽的时候他并没有去告诉小姑母,一直到那封聘书谨谨慎慎压到箱底里去的时候他还不去告诉小姑母,一直到他每礼拜乘电车到那边去上课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去告诉小姑母。到底为了什么不去告诉她,他自己也说不出道理来,不过总觉得以不告诉她为宜。
果然不错的,事情既来得这般凑巧,他的经济就正正式式地独立了!
两边合起来每个月有一百多块钱,他于是充其量地打扮起来,一起头就重新去做了一套颜色、式样和自己的体格、皮肤最相称的衣服,又去买了半打丝袜,半打手巾,又是花络络的手套,又是亮晶晶的皮鞋,帽子上有五彩的缎带围着,领带上有放光的别针,就是那眼睛虽则不近视而鼻子也还太矮,却偏要夹上一副夹鼻镜,而手表便时时在手腕上露出来。
其次他再来修饰肉体,每个礼拜要洗两个澡,化妆品成列地放在抽屉里面,早晨起来一个脸要洗个把钟头,墙头上大镜子旁边更有一面小镜子,为的是既可照见前面也可以照见后面。他又去买了一把烫头发的钳子把那头发弄成波纹的形状,又去买了副修理指甲的器具把十个指甲磨得像玉石一般。雪花膏便成块的往脸上抹去,香水从头上雨一般的洒下,因而当他走过的时候,别人的鼻管都不禁为之扇动起来。
然而不用多少时候,终于被小姑母知道了,而且她已经知道他这种过分装饰的用意了——她是怎样的忧心呵!——于是她终于问他道:
“你为什么一定要瞒了我呢?这难道于我有什么关系的?”
君达知道她已经洞悉他的秘密了,便做出种一个捉住了正当理由的人的态度道:
“那绝对不是的,我,不过我恐怕你要阻挡我又去做这种过分劳苦的事情,而我,却不能不劳苦,你看我家里是怎样一个情形,难道就让他们去吗?”
但是她仍旧不能不诘问他那种细腻风光的装饰,况且他时时用手巾去擦掉面孔上的油光。
“那么你又为什么这样漂亮呢,你又不是一个女子,一天到晚用块手巾掩来掩去的!”
君达却笑起来道:
“可又来!这不是你教我这样的吗?你愿意我抹上一脸儿灰吗!”
“我不许你这样做!”她生气,然而笑着骂起来。
君达便靠在门上叹一口气道:
“唉!你放心吧,难道我会忘记了你!”
可是经过这样一番问答之后,君达的胆气却反而大了一点,自己对自己说始终有脱离她那威权的一天,那么何不趁势便摆脱了呢?于是他准备她的话语来得更凶一点,以便引起自己的愤怒和勇气来;然而,小姑母却还是忍耐着。
好几个礼拜过去了。君达对于小姑母一天比一天疏忽。
这种做法于小姑母方面实在是不堪设想的,幸而天气已日渐和煦,她便叫陈妈把那张藤椅子渺渺无期地放在那临着花园一面的回廊上。下午时,她便带了一本书来此地看。她的秀眼常常从字行里面跳出来,向花园里面射去,凡是那亭子,那绿屏,那花台,以及一切花木俱收藏于她的眼底,她便依着人家走路的声音,谈话的声,衣裳摩擦的声音,甚而至于花枝的摇动,树头的飘拂也注意起来。
她一望出去而最容易接触着的就是那个亭子,那亭子在这些时候的傍晚,绿色的瓷瓦受着夕阳的斜照却反映出奇丽的红光。那红光的下面就盖没着许多女学生谈话的声音,许多声音的中间,就常常发出种锐利而轻狂的笑语,这就清清楚楚辨得出是灵珊的娇音。
“这是一套何等轻狂何等不爱脸的笑声呀!”她一听到这声音便愤怒地想起来,然而那笑声却偏偏更轻狂更不要脸。
但是反过来一想,她倒又愿意她常到这亭子里来笑,然而灵珊竟有好几天不在亭子里笑了。而君达却愈变愈神奇的竟至不可捉摸了。自从那次和小姑母辩论过一次以后便再没有上她房里来过,除掉看见他挟着书本往课堂里去上课以外,其余的时间不知道隐没到什么地方去了。陈妈每天在一定的时间来对她说道:
“他又出去了!太太!他不在房里!”
那太太便用尽力气坐到藤椅子上去,怨恨在她心中搅动,眼睛里透出可怜的潮湿的光亮,书本便从膝头上滑到楼板上去。
又是几个礼拜过去了。
实则君达虽然很是忙碌,每天也总有一二次在自己的房里徘徊着的,这是已经到了开学后第八个礼拜了。礼拜六的傍晚,秋香又悄悄地走到学校里来看他。这丫头仍然噙着眼泪,咽着声音,诉说种种不幸之事,她说她年假中来看了他两次,但是没有见着他,也没有见着小姑母,不知道他们躲到哪里去了,他们竟这样变得愈出愈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总之她的愚蠢的脑筋中觉得从此以后将有大不幸的祸患发生,因而她的话更来得愁苦了。
但是君达一看见她那样子就睁起眼睛来道:
“我对你说吧,以后请你少来走走,这是不便的,我决不是和你一样是个蠢东西,你所知道的我早已通通知道了,去吧,以后请你不要来!”
那可怜的丫头不禁落下泪来道:
“既然如此你怎么变得这样强硬呢?……”她呜咽了。
君达怒上心来:
“住声!”为的是怕失了面子,就用擦面布把她的眼睛乱擦一阵推她下楼来,“再来我就揍你!”又低低添上一句骇人的话。
于是秋香吞声饮泣地走了。
君达就恨声恨气在房里踱着步,待他的怒气渐渐退下去时迟疑的神气又在面孔上泛上来,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封信,他的鼻管微微发炎,血液也有点酵动,仿佛一个人受了凉而将要发病的样子,那封美丽的小信在他的指头上颤动着,他要决定这信还是送给她还是不送给她……忽然下课的钟声铿锵地鸣起来,一个强固的思想和这悠然的钟声一同闯进他的心里,他就急促着,慌忙着,颤动着奔下楼梯去。
一连下了三天细雨,第四天那太阳却一早就娇艳地升了起来,青空中一丝云彩也没有,成了十分晴朗的晴天。小姑母在床上一醒过来时,就想到这是一个礼拜日。透过薄薄的窗帷望见一抹轻清的天空和两枝摇动的树头,就感到去年也正有这么一天,也是这样一个礼拜日,因为这样的一天,所以后来她就和君达去看电影,去游公园,结末就在亭子里接起吻来的,这些事情历历如在目前,而转瞬间却已经过了一年,现在又安得再有这样的一天呢?
这样一想她这一天就沉没到感伤的追慕中去了。下午时,她不禁起了一种纪念的怀想,就独自一个人走出去了学校,缓缓走到那公园里去。
公园里的太阳和去年一样,树木和去年一样,游人也似乎是去年的那几天,一朵花也似乎是去年的花,一只飞舞的蝴蝶也似乎是去年的那只蝴蝶,就是那绕有一圈环形椅子的大树也在她的面前,她和君达坐在那椅子上的情形还像是昨日的事情呢!然而情调明明是两样了,那少年这时候不知道藏躲在哪里!
追怀的感伤把她困乏,她几乎想到一个隐蔽些的地方去哭泣一场;但是她觉得那纪念尚没有满足她这悲切的诗情,还要到那个亭子里去纪念一番方吧。她就依着那条一年前曾经踏过的路,曲曲折折向亭子里去。
一桩非常之事竟打了来,她走到那一叠假山边就有一片情语将她骇住了。那亭子里早已有了人而且正在诉说绵绵不断的情话呢,于是当头一声刺心的声音就把她的小腿留住在那藏在葛藤里的一脉清泉的旁边,她的耳朵便直向亭子里飞去。
——格格格格……——这是灵珊的笑声。
——再不能这样的时候,一定要害病了,也许还会死哩,你再也想不出我相思你的时候是怎样一个情形,晚上何尝好好地睡过一次觉……这是君达的声音。
——不用说了,我也是一样的,整整好几个礼拜我的眼睛前只有你的面光,但是我一看见你时又不好意思朝你望,我哪里知道你的意思呢……灵珊的声音。
——我不是天天要经过那个礼堂去上课的吗?我走到那里总是站定了等你走过来,你走过来时我的心里就跳了,等到你走上台阶时,我就望着你的脚,你的脚拖着一片声音,好像是“我爱你,我爱你”的样子,然而你偏偏不回过头来望我一望,也始终不表示一点意思,还有一次,在那花园的角上,就这单单我们两个人的那一次,我对你说了许多无须说的话,其实我就想把我的意思告诉你了,可是我没有那个胆量,我怕你万一对于我没有意思那我不是立刻会被你嗔怪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