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59)
“……我时时想着你的……”他也就哭了起来。
每每有许多事情像平静的大海一样是乏味的,只要起了一个大风浪就稍有意义了。这总算是一个小小的风浪,那爱情就藉此又振荡了一次,几点钟之后的他们就比昨天,前天,大前天恩爱了一点,甚而至于君达俯首下心做了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她像发了狂似的把他的手臂衔着悄悄叫道:
“我不求别的,不求别的,只要你永久是这样!”
君达浑身流着汗说道:
“你看如何?”
她就做出娇爱的样子用手拧起他的面颊来。
君达不久被疲劳征服了,没多少时候就在她肩膀边打着鼾声。她却悄悄地被淡薄的愁丝蒙住了。
猛然君达翻了一个身,在梦中伸着臂膊来环抱她的项颈,她忽然暂时安慰起来,连忙将身体迎上去。但是只见他的嘴唇动了动,轻微地喊出一声呓语道:
“灵……珊……”
这就好像一根缚着许多使她害羞的丝线的大棍子打了她一下,她竟想过去叉住他的喉咙了。
怎样来收回这权利呢?这大问题就占住了她的全心身。
然而这方法尚未想出来之前倒把一个年假恨恨地送过去了。学校里依旧要开学,那别方面的极不愿负而不能不负的责任紧紧地逼着而来。依她一时的愤怒她就用许多强词夺理,委婉曲折地以其叹声以其眼泪来主张大家脱离了那个学校,但是这一次君达的态度却比死尸还要强硬,他拒绝了她的意见,不过他说决不至于丢开她,请她放心。
于是,学校也终于开了学。
第46章 未亡人(14)
十五
开校之始,校长先生因为去年“双十节”的游戏会要酬劳一班替他出过力的人,来请一次客。君达在《咖啡店之一夜》里充过一名主角,所以也有一张请贴送到他的房里。既然请了君达,一定也请了灵珊,他看到那张请帖以后,如同得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和一个绝好的预兆,便和去年盼望演戏的一般,日夜盼望起来。
结局在一个极平常的夜晚,不过离元宵节不远,看那黑夜的气色尚带着些新年的景象。校长先生的酒席就设在一个旅馆里的二层楼上。
君达很受了些前辈先生的感染,遇有什么宴会不肯显出贪嘴的样子,故意要碍一两个钟头,碍到忍无可忍时,方到那旅馆里去。
专为来吃东西的人差不多到齐了。连学生带教员,挂名的校董,名人,以及女太太,再加上校长先生自己,满满地挤在一个电灯明亮的厅子里,各人特殊的黑影儿就随着各人特异的姿态,在墙上乱动。这许多黑影中一个较为瘦小,较为清秀的黑影就是君达先生。他这黑影儿带有全盘的希望朝厅子里望,于是看见了许多别的黑影儿。只见两个俏净的妇人的黑影正在墙角上谈话,是小姑母和校长太太。一个大而滞气的黑影不住地摇摆,是校长和校董及各人酬酢。还有一个笔直的黑影忽东忽西地移动,是音乐教员帮校长先生张罗。最后乃有一个黑影从棕榈树的影子中文雅地伸出来,这便是灵珊小姐的异乎寻常的黑影。这黑影之所以要从棕榈树的叶芽中伸出来的缘故,大概想带点含蓄的意思,然而正不必要她全体露出来,这个宴会似乎已经生色不少了。其时她正和几个别的女学生在说笑话,那特有的声音便霸占了全厅的一部分。
“……那简直矮得上教坛也要登梯子了!……”
说着这句话时格格地笑起来,那盆里的棕榈叶子也有点儿抖索。
于是君达心头怦怦地跳着,忘记了应该做出些大庭广众间交际的态度,竟是恍恍惚惚地,觉得那电灯有些钻刺人起来。他有点不满意自己特为装扮起来的衣服和特为洗刷出来的脑袋了,很局促地,便也坐到一盆棕榈树的旁边去。
“君达先生!才来吗?”原来那长椅子中的弹簧惊动了灵珊,声音忽然从她的喉咙中发出,响簧似的直射到君达这边。她是这样地关心,怕不是《咖啡店之一夜》也永永在她的纪念中,她不犹还自承是他的秋姑娘,他的妹妹吗?
便是别人也还不能忘情于他们特有的关系,取笑的人便紧接而来:
“怎么不叫林先生?……”一个女学生说。
“妹妹,我们同到痛苦的深渊中去……”又一个女学生说。但声音都很低沉,像替自己害羞而又怕别人受不住似的。”
这一种的挑拨倒使君达镇定了。
“哦!你们都来了吗?”不能失去教员的庄严,先做得不期而遇地对她们全体打一个如呼。“是的,你来得很早吧……”再匆忙调理一下气息之后重新说。不知不觉把身体移过去一点 ,重复出现于钻刺人的电灯光中。
“你们很冷吧?”他忽然又说,因为看见了他们的围巾。而灵珊的胸间,却仿佛钉着一簇白兰花。
“真的,这校长先生是顶欢喜冷天气的……”也不知道她们里边的谁说。
“好在这里有汽灯,空气还温和的。”他说。
“汽灯比火炉好,火炉太灿。”他又说。
但那椅子中的弹簧又震动,一个人挨着君达坐下来,并且用手拍一下他的肩胛:
“怎么我没有看见你进来呢?”这却是那位当医生的朋友。因为年假中替校长太太看好了寒热病,所以校长请他到学校里来教授生理,并且兼校董,故此今天也来赴席的。
“自从去年公园里看见了一次一直没有碰过头,现在我们做同事了。”医生高兴地说,便朝灵珊方面望起来。
君达正想做出些男性的种种潇洒之处,就趁此机会和那医生谈起来,不过他的心仍旧悬挂在椅子的那一端,始终要想寻出一点她确实钟情的意思。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的,大家都是彼此知道的人,随便坐吧……”
校长的声音忽然洪钟似的这样响起来,就把大家的谈话暂时截断,脚步声却轻轻地在地板上乱响,头颅参差着,满满地坐了八桌。
等到八桌人的面孔都逐渐红起来的时候,席间的笑语喧哗也逐渐杂乱了。因为这宴会的动机源于去年的游艺会,大半的谈话都集中在那回想上,其中又说起了跳舞,音乐,魔术,双簧等,于是小姑母,音乐教员,英文教员,以及各曾充游艺员的男女学生,便仿佛成了一时的名人。
而逐渐便轮到君达先生和灵珊小姐的戏剧上来了。大概那次的戏剧被大众认为最重要的成功的,所以一谈起来时便充满了赞美的批评,而且还有取笑和羡慕。
“那两位Star①今天来了吗?”一位留羊臊胡子的校董说,面孔上刻着顽固的纹路,而又显出时髦的表情,眼镜上闪出油滑的光亮,朝八桌人里面望。
“林泽奇!秋姑娘!”学生里面便有人这样喊起来。
“到!都到!”只见张慧民从席中间直立起来大喊,他的眼睛明锐地朝灵珊望着,同时到碟子里去叉起一筷菜,于是这种点名的口气引起了大家的强烈的痴笑,君达和灵珊的面孔上,都泛出不好意思的薄红。
但是这欢娱的时间终于不能持久,待到杯盘狼藉时,大家都要向衣架子那边去取帽子和外衣去了。
这样的离散老实使君达不欢,他留恋地从扶梯上走下来,希望灵珊小姐来和他说一句话。
“慢点走,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和他说话的人竟追到他后面来。他回头看时,那医生对他做出友情的微笑。
“你愿意就一脚事情吗;这不妨害你本来的功课。”医生接着说。
“……?”君达的贪心突然快乐地吃惊,一条腿便缩上一级扶梯。
“T学校托我请一个教员,我就想着了你,如果你愿意去,薪水是不用说的,省立学校无论如何比私立学校好得多,一礼拜十几点钟,你看……”
医生不必再说下去了,这一定是他这一年来的服装和态度收下来的莫大的效果,所以人家相信他确乎成了一位有资格的教员而推荐他了。简直又是一步非常的幸运呵!犹如有人拿着铜锤到他生命的铜锣上来敲了一下,他便仿佛已经看见了银钱的闪光,已经感觉到皮夹子沉甸甸的趣味,而且,一个伟大的希望也同时降临到他心坎中来。
他于是在那带有新春气息的黑夜中缓缓地走回来。这些时候,正是小姑母的胸中存着一点愁闷的黑点的时候,君达的前途却反而这样向更光明的方面开展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