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77)
“君达!君达!”母亲喊起来。
君达不开口,还是很稳静……
“君达!!君达!!!”
“……”
然而大家听得他的母亲忽然号哭起来了!……原来,他死了!
何等出乎寻常的事!一个人就这样容易死去吗!这一种的病会把一个人弄死的吗!他真的死了吗!大家莫不是都在梦中?然而他的确是死了!他安静了!离开了一切的烦恼!更无须乎一切的幸福了!
是说不出的伤心的事情!听见这种号哭的声音凡是在他们家里的人都拥到床面前去了!于是,像死了一切另外的人一样,死人便做出死人的样子躺在床上,活人,犹还活着的立在它的前面,无底的伤心!挽回不过来的伤心!除开男人以外,凡是妇女全号哭起来了!母亲哭她的儿子!岳母哭她的女婿!姑母哭她的侄子!而丫头便哭她的主人!这其间,尤其显得悲哀的,是小姑母,她已经伏到尸身上去了!号啕地哭!无止境的哭!而这哭声里,更有一种特殊的尖锐的哭声,这是立在床旁边的秋香的哭声!
这种结着团体的哭声震动全屋,惊动了那一只毛衣快要脱尽的病猫,像箭一般,霍地从一堆箱子上跳了下来,向门外直窜出去。
待到悲哀稍刹,于是大家又想起了一件事:这就是应该写一封信给灵珊小姐。
二十九
学校里正在谈论君达的病。在君达死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之前,大家便料想他这病是不会好的了,在门房里的一班人,是说君达先生有点短命相,吴妈说那样虚弱的身体确乎是难于痊愈的。住在他隔壁房里的人,说他这种有些地方待人过于薄情的人是不会长寿的。那校医,自然更明白。校长先生已经不希望他再进学校里来了。音乐教员,君达的死与不死于他都一样。等到君达死的消息已经传来时,大家便都暗自证明了自己的聪明。
在这样的一个早上,忽然男生寄宿舍中闹着失窃的案子,不能讳言的是一位学生的一套夹衣失掉了,另外一位是失去了金表。这消息传到教职员方面,大家也都忽然不安,莫不是这不幸的机运也会临到各人的头上?于是大家都来清理自己的东西。幸而是没有一个失了东西的。然而,另外一个早上,一个佣人发现君达先生门上的洋锁已经折断了。房门大开着,里面的箱子大开着,失去了死者当年穿着的衣服。
……
各方面似乎已经没有重大的事故可以记述了。时间是可以抹掉人们的记忆的,许多日子过去大家已不复去谈论君达的事,那失窃的案子也渐渐地褪了色,一切又都照常,大家各自做着各自的工作。只有那音乐教员,在一天的晚上,例外地接着了灵珊的一封信,又寄来一只当年和君达订婚时用以纪念爱情的金戒指。他把这金戒指送给章太太,托她送到君达家里去。
倏忽间到了五月中间,黄梅天气又开始来临。那潮湿的空气,的雨水,都和每年这个时候的情形一样。其中的一天,秋香到学校里去收拾君达的物件。开开他的房门,里面扑出一阵恼人的霉气,里面的空气久已不和外面流通,似乎还是阴凉的前一个月的气候。但是墙壁都湿漉漉地正在出汗,各种东西上面都敷上了潮湿的灰尘,除掉箱子里少了些衣服外,死者当初动用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动。那桌子上的一本《庄子》照常,一个瓦佛也照常,箱子上的一具骷髅照常,墙上的念珠和佛字也照常。墙脚边,一具酒精炉子上的锅子开着盖子,里面还剩下半锅子菜汤,菜汤上浮上一层霉斑。秋香把各样东西一一收拾好了之后,最后便在床底下找出了一双破烂的鞋子,这鞋子正是君达在初当教员的时候穿着的,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倒还一直留到今天。秋香把这鞋子也收纳在网篮里了,再向这业已变得空空洞洞的房子望了一遍,只觉得心里来了一片凄怆之情,一滴眼泪便又从睫毛上滴下。这时候,窗外面正是一阵潇潇的大雨,那一棵绿叶成阴的老树,便也呼喇呼喇地呼啸起来……
未亡人
篇末致读者诸君
我这篇小说是从去年春天做起的,到现在总算做完了,算起来,足足有十四个月。开手动笔的时候,我正住在奉天省城里的一条冷落胡同里面。正是极其穷困的时候刚从南边到北边去,在那几椽矮小的纸糊墙壁的陋室中,天天睡在里边烧火的土炕上,虽然还脱不了我的劣性,稍得进款便往廉价的外国妓馆里去,可是性情上却还平静得非凡,每当黄昏已至,灯火来临之际,便有一种想提起笔来写东西的兴趣。于是我在那一个纵横各有二尺的纸窗底下,阔三尺长五尺的中国写字台上,开手来写这《未亡人》。写写将及三万字,兴致只是有增无减,自己想想,总可以尽二个月之内,一起写完了。但是不料一月之后,我忽然的搬了家。这搬家于我很有利又很不利,搬到一处与许多妓院为邻的处所。事情来得这般巧,我的收入又忽然比较地丰富了。天天高踞我那黄色的洋楼,望着近处的一带青楼,不觉心头荡漾,从此那一圈绿柳又夹着红桃的圈子里,便常常有了我的足迹。许多和我一样不幸的姐姐妹妹,趁这机会和我相识。蒙她们不待我以普通的薄情,而我却以薄情来待这伤心的《未亡人》了。其时正是春夏之交,百花齐放,我日则目迷五色,夜则醉抱一壶,颠倒于情欲之场,竟至失了我的本性,如是者由春而夏,又由夏而秋,由秋而冬,其间恶病缠身者亦有几次,而清夜酒醉,扪心自愧者亦有许多回。在失眠吐血之后,屡屡奋起我的精神,重整我这浅薄无聊的工作,起而复仆,仆而复起,终于写成十分之七,而塞外则已雪解冰融,送我南归的时候到了。由于历来的失于调养,到了上海,失眠症是日渐强烈,精神便恍惚非凡。从箱子里抽出这没有做成的废物,重新看了一遍,竟想把它丢到茅厕里去。可是平心静气一想,既然凭空费了这许多心力弃之也着实有点可惜,为自爱起见,重新提起笔来,用力竖起我这近乎是一个木瓜似的脑袋,一句一句的写下去,幸而是,现在倒也写成了,又幸而是,居然是这么一大本。曾经有一个朋友说:“你看他们外国的东西,动不动就是这么一大部,我们中国,写了这么一小册,已经算了不得了。”那么现在不管好坏,照字数算,倒也着实自己觉得可喜的!
从前,记得常常和朋友说笑话,说艺术家产生了一件作品,犹如母亲生了一个孩子,是非常之爱它的。这《未亡人》,也可以算得我这一年中产生出来的一个孩子。我这怀孕时候身体就不健康的母亲,明明知道我这孩子也一定不会健康的。你们看,她的体格这样的虚弱,面貌这样的丑陋,性格又这样的乖张,当然不能够和别人发生恋爱的了。然而我,抱着一片慈母之心,决不愿意她被别人摈弃。我现在已经不能管束她了,只得让她自己到社会上来见见世面。先生们!请你们把眼光放低一点,遇到她的时候请不要过分的把冷眼待她,凡是一个人,如果他真是丑陋,自己一定知道自己丑陋的,如果你们能宽宏大量,对于她的装束上,性情上,加以一点指教,她一定会默默地听着你们的话。
然而我这母亲以年龄而言,虽不是少艾,还不曾失掉青春,只要我的身体转为健康,还有生男育女的可能。我愿意生几个漂亮的孩子给你们看看,朋友们!等着吧,只要我和我这“人间和自然”的丈夫有爱情,那我立刻又会怀孕了!
一九二八年,四月,十三日。作者在上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