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61)
——我想起来了,完全一样,我也是那么想的,可是你的面孔那么庄严,做出那种先生的样子,我能够说“我爱你”吗?我只时时在心里想,你是我看见的所有男子中的最好看的一个人,我没有看见个第二个像你一样的,我如何才可以和你在一起呢?而你又是个先生……
“……”那太太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她便坐了下去。
然而他们还是说:
——你还记得“双十节”演戏的那一天吗?那晚上,我真为你哭了一夜,还有去年的几个月中,我往往为了你夜里起来踱步,在露水底下月光底下,也哭了许多次,真的,我一直想着你,从前也是这样,一直是这样,自从看见了你以后一直是这样,自从知道这世界上有了一个你以来一直是这样……
——谁不是这样呢,我近来上课简直没有一点心思,还有许多同学笑我呢……
随后那情话越说越多,但是渐渐地低了下去,有一个时候变为沉默了。
忽然又有了声音,只听得有一个人轻轻吁了一口气……
——我的灵魂都被你拿去了……
——你叔叔今天不是要到G地去了吗?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动身吧?
那位太太已经不能再听下去了。她已经很昏乱了,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清潭里摇动,而一片波纹起来时又盖没了她,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只听那两条腿自己颤动着立了起来。
第47章 未亡人(15)
十六
原来灵珊的叔叔——那音乐教员这学期中也兼到了别处的课,那地方离这里有七百里路,他只得把两处的功课平分了每个礼拜。礼拜日乘火车到那边去上礼拜一二三的课再回来上这边四五六的课,他到那边去上课的三个晚上,那卧房就空在那里。
那一天三点钟光景,那一位终年坐在门房里喝酒喝得浑身肿胀的门房先生看见音乐先生挟着一个皮包像医生出诊似的直挺挺地走出去了。隔了一点钟,又看见舍监太太异常忧郁地低着头走了进来。又隔了一点钟,君达先生又面带笑容走了进来。再隔了一点钟,灵珊小姐又姗姗地走了进来。那神气真有些非常重大的秘密隐藏在里头,他便有点惊怪了。
这时候君达早已到了卧房里,一阵伟大的喜悦连那卧房也抖索起来。
几个礼拜以来他为求爱把精力耗费不少了,到今天大告结束时许多久蓄着的疲劳一齐发露到外面,觉得有点儿寒战,但是心里的热度却有加无减,似乎那火焰非烧到一样东西之后决不熄灭。
他觉得幸福极了,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件事成功得更伟大更可惊可叹的,他整个心儿跳跃出欢乐的呼声,他想将要怎样去保护她供奉她犹如得了个价值连城的奇璧一般。不用说他和一般在恋爱热度压迫之下的人一样,决不会去顾虑到一切的了!他异常惊奇这正式恋爱境地中的神奇好比惊奇那宇宙之不可测的一般。
于是他又深深地把这恋爱的经过回想了一遍,那种经过真个是异常的复杂,异常的劳苦,其中又带着多少多少的波折,然而现在想起来也似乎十分简单十分容易的,而现在竟这样成功了,决不是在梦中,刚才在亭子里的情形何等欢洽而心醉,她已经完全倾心于他了!他便低低地喊起来道:
“早知如此呀!早已成功了,往时可见我是何等的胆怯!”
他静俟那深夜的来临,及至看见两边寄宿舍里的灯火全都熄灭了时,就混在那黑暗中溜向音乐教员的小院子里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大胆从哪里来的。
他一踏进那小院落,只见枝叶繁昌,灯光明亮,玻璃窗中的情景一望无余。他的眼睛便灼然向里面烧去。看见灵珊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窗前,用她叔叔整理仁丹胡子的小木梳在梳她额上的短发呢。
已经没有迟疑的工夫,极急切似的神奇的勇气把他推到门口,腿部就忽然震动起来。
待到他用颤动的手把门反带起来时,灵珊便急速地将窗纱拉上,但是她低低说道:
“不能这样,我想了半天,实在不好!”好像很正式似的,她的态度倒反比君达宁静得多。
“总有一天的……”君达全身颤抖着。
“这是我叔叔的房间呀!”她笑了。
“那么到我的房里去好吗?楼上……”他定心地笑了。
“不行……我们坐在这里谈到天亮……”
“随你的便……好吧。”
然而君达顽皮而温柔地要求着。
“睡觉也可以,不过大家要分开来睡,不准睡在一个被头里。”她说。
“可以的,一定如此。”
他们就睡下去了。但是结果两条被头的界限破坏了。
“一被头睡也可以,但是不准干大事。”她说。
什么大事呢?这也有效力吗?君达终于蛮横了,灵珊于是呻吟起来!……
大大的不相同!动机由他这方面出发的情炽由这样一泄之后那滋味是无穷无尽得美不胜收的!君达不禁自己暗自好笑,自己从前受了骗。他连连向灵珊道:
“你爱我么!你爱我吗!叫我一声吧!”
灵珊假装睡着而故意摇头道:
“不爱!谁爱你!”
这一声“不爱”比说一百个“我爱你”还要动情,君达就重新蛮横起来。……这样做去一晚竟没有一个人愿意闭上眼睛。情话又绵绵不断而悄语低声说起来了:
“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你更美丽的人了,就是那花,那蝴蝶,那孔雀,那宇宙的调和,那一切的艺术……”他的话。
“你才美丽呢,你真是一个漂亮的男子!”她的话。
“我为了你几乎要丧失灵魂了!”
“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她的话。
于是关于这爱情剧里所应该有的都表现到了。
然而不知道哪一家人家的鸡忽然哑声哑气连一连二啼着,远近的鸡便群响四应接在后面啼,黎明快要将他们分离了。
怎样难舍难割呀!依君达的意思还要多留一刻,但灵珊迫逼他穿起衣服。
君达到这时候才感到疲乏,精力渐渐地不支,他带着床间的温和走到外面来,一阵充满朝露的晓风吹过来他便打了一个寒噤,就急急走出小院子,往自己房里来。
曙光初动,树木尚有点儿模糊;然而模糊中却清清楚楚立着一个人。这个人的眼睛里装着愤怒的火焰,悲哀的液体,显出万分可怜的样子像幽灵一般伤着君达的灵魂,他自头到脚冷了一阵,便本能的如飞奔了过去。
原来这是小姑母,不知怎地她竟在此处挡住了他的去路。
君达的脑筋立刻清晰了,他骤然计较到种种利害关系,竟有点像前年闹了风潮之后,听见校长喊他去而觉得天也要坍下来的一般。
亏得随便什么大祸患归根结底总有一个结束的方法,第二天黄昏时君达筹备了许多话,壮了若干次胆,强打精神去见小姑母。小姑母泪痕满面,蓬松的头发更显得蓬松,皮肤上刻出历久的悲纹,一个人到了相当年龄的弱点再也掩饰不住了!
君达对于她犯了多大的罪过,他准备来承受一切心刑;可是等到她第一句话发出来时,便释开君达浑身的束缚:她情肠百结般地骂道:
“你何必做出这副可怜的样子呢!你还会到我这里来吗?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我不怨你,只怨我自己……”
这种话看来很是厉害其实是很和气的,君达趁此机会就抢步上前,似乎要跪下去的样子也把眼睛抹一抹说道:
“请你饶恕我一切吧,这委实是她迷乱了我的心,犹如你迷乱了我的心一样,弄得我失了自主之力了,”如此懦怯的君达倒说出这样俏丽这样聪明,这样沉痛的话来了!
她把君达推开:
“我也管不了你的许多闲事,只希望你心上还有我!……”她说不下去了。
君达不禁流出感恩的热泪,重新起了一个切实的新誓。
于是君达从小姑母房里走出来。
夜色异常的温和,将满的月轮正从园角上吐出,透过一层柳丝,把一抹清光射到他的白皙的面孔上。他感觉到疲劳好像贯彻每根神经,已经没有能力去吸受这温和的夜色了。但他恍惚的心情犹还似乎留恋在那床帏之间……他走到金鱼缸的旁边,用冷水向额上淋去,再努力把这恋爱的滋味深深地想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