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44)
“那是个乡下太太,她什么也不懂得,只晓得拍校长太太的马屁,龌龌龊龊的样子……她没有章先生好看。”那美人儿正经不到两秒钟又笑起来了。
这时候章太太看见小君达从那边走过来,她喊道:
“君达!我在这里呢。”
“章先生和君达先生认得的吗?”美人儿说。
于是君达走到这亭子里来,他的眼前像有一条电光闪过,他看见灵珊在这亭子里——这就是那个美人——他有点呆了。
“你们也在这里吗?”小君达望一望两个女学生说,像尽了他的责任了。
夕阳的光从那篱笆上面射进这亭子里来,刚好照着各人的头部,君达趁她们不用心的时候偷看灵珊的面孔,看见她的眼睛在背光之处闪出灵妙的美光,睫毛在夕阳光中微带黄色,面颊上的纤细的寒毛也被太阳辉照着,她的皮肤上敷着一层薄薄的粉,这粉却和她细腻的皮肤调和在一起,反映着阳光成了一种淡淡的玫瑰色,头发松松地梳着,有几丝更细更松的飘在耳际,迎风颤动像香头上的轻烟一般飞着,他不知不觉看得精神恍惚起来,不相信她这肉体是普通的肉和皮肤做起来的。他幼小时在街上曾看见人家用山芋粉做人的玩意儿,他这时候看这灵珊真像用粉做起来的动物,尤其那个面孔细腻得无与伦比,简直是个剥光的鸡蛋。
她们仍然在说话,小君达很愿意插几句话进去,忽然又消极起来,灵珊偶然望了他一眼,他又害羞起来了,又趁她们不用心的时候,走出了亭子。
“男女同学真是极好的事情,你们也觉得男女同学的趣味吗?”章太太用说笑话的口气问她们。两个女学生听了这话都带了些不好意思怎样回答的表情。
“章先生从前是男女同学的吗?”灵珊说着就偏过头去笑起来了。
章太太便说出自己对于男女同学的意见。她是很赞成的。她说男女同学对于青年男女有很多利益,她并说男女应该交际,又把自己做譬方说女子应该去掉羞涩态度,应该活泼,应该多说话,应该多和男子来往,并且说从前男女隔膜的害处,她很爽利地说着,说得两个年轻女子的心里起了许多微妙的感情的震动。
坐了一会她们都从亭子里出来了,太阳早已沉了下去,园中渐渐模糊。章太太走到一个转弯的地方,又看见小君达,他不知道在那花台旁边做什么呢。
“你还在这里吗?”小姑母说。
“我刚才看见校长,他说他本来要来看看你的,因为有点事今天不来了。他叫我告诉你,很对你不起,以后有什么事情,要用什么东西,都可以打发人去对庶务先生说,他姓周。”小君达说。
“刚才和我一起坐在亭子里的坐在靠柱子一边的那个好看的女学生叫什么名字?”小姑母又问她的侄子。
“她叫灵珊,是音乐教员的侄女,她是个通学生。”小君达说着,他的面孔几乎红起来了。
小姑母又顺便问起学校里各方面的重要人物,教员方面,学生方面特别的人。小君达便说起教员中有一位音乐教员,叫做何梦飞的是灵珊的叔叔,是校长的旧友,平时很和校长声气相通的。至于学生方面,有一个叫做张慧民的,是一个很爱漂亮并且喜欢多事的人,还有许多零星的事故,都简单地说了出来。
于是小姑母和小君达就分开了。
章太太在两礼拜前还是终日泪流满面的,一路上在船里还做了几次怪梦;但是到了这个学校,在这差强人意的卧房里第一晚睡得很是安适,一个梦也没有做,恢复了平静时候的状态。
一阵晨风吹到她的枕头上,她醒了。她醒来时只当自己还睡在本来的高闺绣阁里,本来的讲究的铜床上,她和平常一样从被窝里伸出两只嫩臂膊伸了一个懒腰。但是稍一清醒时,想起昨天的事情,知道已经到了另外一个所在,她的生活也换了个方式了。她侧过头去一看,荣荣的朝日正射在新糊起来的纸上,窗外面的天是深蓝色,但不是往日从窗幔中望出去的天。蓝色天空的前面有绿树的头顶在摇动着,小鸟在看不见的地方争噪,一切都不是本来那个小天井里的景象了。那个顶上横着细铁条垂着紫葡萄藤的小天井到哪里去了呢?那个蒙着铜纱垂着窗幔的窗子到哪里去了呢?她曾经亲手栽起来的搁在窗沿上的一盆洛阳花,一盆金菖蒲到哪里去了呢?养在笼里的一只金丝雀到哪里去了呢?她的梳妆台,她的大镜子,她的白铜痰盂,她的吃参须汤用的一把细料茶壶到哪里去了呢?那酱色的地毯,那湖绿色的天花板,湖绿色的板壁,嵌着大理石的杨妃榻,那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这些常常跟随她的东西都抛弃在几千里路以外了!而且从此以后永不和它们见面了!……她忽然伤了心,昨天感到的幸福不知道潜伏在哪里,她现在所感到的只有可怜和孤凄,这小房子是何等灰暗而冷淡,这怎样的不称心,怎样的过不惯,怎样的寂寞呀!她痛心极了,眼泪便止不住从心里挤出来了。
放在墙角上的一只面盆中腾出热气,这是陈妈老早把面水倒在里面了,地板上露出扫帚的痕迹,这是陈妈老早扫过了地。
感伤了好些时候,弄得她身体也软了。慢慢地走了起来,毫无心绪地去洗了一个脸,平常用惯的脂粉也没有上她的脸,她的面孔露出病态的黄色来了,她于是坐在窗前去凝视园中的景色。她看见许多花儿正开得茂盛,树木正在发扬,飞虫高高兴兴地飞来飞去,鲜艳的太阳照得很是灿煌,有两个园丁穿着单布衫正在修剪花草,听见轧刀扎扎的声音。他们也看见了她,抬起头来朝她望了一眼。她心里很为难过,也不知道是恐怖也不知道是惭愧的一种糊涂的情绪从她心里酿出来,有了些不知道为什么要想忏悔的念头。她希望能够回去。
一霎时她感到人生的悲运,凡是她生涯中所有的大小不幸的历史都上了她的心头,这一次的大不幸好像老早替她预备着的,这一个地方好像是一个大深坑老早在这里张着大口等她来,而现在已经落到这里面来了。
当这时候那学校里的一口钟镗镗地响将起来,空气就跟着这钟声震动着。这钟声,自从有了这个学校它就每天在那里响着的;昨天章太太来到这学校以后,它也照常响过几次,但是她并没有听见,这时候,她才听见了这种声音,这声音能够震动空气,一样也能够震动她的心。
她忽然想起许多小说上的故事,那里面有许多破镜重圆的故事的,她又想起好久以前那个算命先生对她说的话,凡是她以往之事仿佛都应了他的话,她希望以后的话也能灵验。
“来写一封信给他吧,假如他舍不得我,就一定打发人来接我。”她忽然这样转了一个念头,就到箱子里去寻出往常用以做诗写字的东西,就拟起句子来了。
然而她的文思严涩起来,手里执着那枝笔也不如意,心里迟疑着,并且一个面孔出现在她的前面。
“从此以后我只当你死了,你自己也以为死了吧!”那个面孔厉声叱咤着说。
于是她的手又软了,笔也落下来了,她又哭起来了。
第二次的钟声又响将起来,悠悠地把她送到床上,她躺下去了。
这一天她的精神是很颓唐的,人家来喊她吃饭的时候也推说有病不能去,下午时也没有去逛花园,晚上竟是睡不着。静静地听得几次鸡啼,睁着眼睛去迎接黎明时的曙光。她的思潮在那黑夜与黎明相交之际涌动得最厉害,直等到那自责心使她断定自己已经进了怎样一步命运而无法可以挽回了,方始静起来,方始睡过去。
第36章 未亡人(4)
四
从那一天起章太太就成了个舍监了。她到学校的头几天是那么忧愁,但往后也就心地开展了些,那日子就这样有时候悲哀,有时候快乐一天一天地数着过去,这是无论男女,只要从这一个境遇走到另一个境遇来时总是这样的。
学校方面接受了这个新舍监之后,各处的空气倒好像受了点影响,无论哪一个人一不经意就会谈到她。诚如君达所说,有一个叫做张慧民的学生,他是最爱提名道姓,替别人题绰号的,便也替她题了一个绰号,并且在寄宿舍中,黄昏人静,许多血气方刚的青年中间替她表扬起来。不论学生方面,就是教职员方面也有点如此;自然而然地,大家一不用心就提起了她的名字,一提起她的名字就彼此来取笑了。最爱说的就是那位音乐教员叫做何梦飞的(灵珊的叔叔),——这位先生留着一片仁丹胡子,常常戴着黑眼镜,远远望过去他的面孔上有三团黑块正像一张扑克牌一样,他的身体常常挺着,走路的时候也挺着,似乎他的头顶上牵着一条绳子,而这绳子尽在那里拉着呢——他简直时常用有趣的话句来替她宣传,替她鼓吹。还有一位英文教员,他不知道自己的面孔生成了怎样一个模样,也爱来谈她。其余的人也至少带了点这种色彩。本来大家听到开什么会议时便是没有事也要说有事的,但现在一听说舍监先生也列席的时候便都端端正正坐到席位上去了。至少那庶务先生,他倒也会及时而动,平时对于各个教员的要求不十分肯随和,只要章舍监那里要什么东西他总不辞劳瘁去办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