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45)
校长先生也极力称赞她的才能,已经在他的太太面前颂扬了几次了。但太太听到这种话却有点不舒服。
章太太时常到君达家里去,要他们陪她到各处去走。她的内心中虽则还没有完全把那隐痛抛开,但她的面容上看上去总很是开心,她的哥哥嫂嫂对于她常存着羡慕和敬重的心。有些不敢违命的态度——自然因为她是习于富贵的。那丈夫就时常把那盏小灯吹灭,那妻子也勉强撑着支离的病骨,跟着她到所愿意去的地方去。
有些时候天色老晴,似乎一晴之后就不下雨了。这时候那路上就来了这一位穿着清洁的太太,她的后面跟着一夫一妇,像是她出钱雇来的一般。
这地方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不必去推求它;总之是个极热闹的去处,就算是个最热闹的被一般人所熟知的首都吧。这地方差不多全地球上的各色人种都有,全地球上的出产都输送到这里来,所有文明时代的东西都有,所有供给许多先生太太们娱乐的地方都有,刺激这一班人的神经使他快乐兴奋的有,刺激那一班人的神经使他去犯罪或者去哭泣的也有,快乐的人想到这里来,不快乐的人也想到这里来,本来贫乏的人一到这里来后就变富裕的有,本来富裕的人一到这里来后就倒了霉的也有,就是这样一处不能依据什么方法来指定是好是坏的大地方。
凡所应该去的地方她都去了一去。但也有点奇怪那些千灯万火拥挤着人众带有各种奇怪声音,各种奇怪味道的地方,她未去之前老是很想去而一去之后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挑拨她的兴趣,她只觉得疲乏,到了这个地方又想换—个地方,一坐下之后就想站起来,站了起来又想着回去。不过当她回来的时候,看见红霞搁着西天,街道上糊上一层又不像快乐又不像悲哀的暮气,她又有点舍不得这热闹地方,似乎一经这样一来一回地在路上走过去也是好的。
小君达很爱他的姑母,姑母的房里常常有些女学生,他不时到姑母这边来坐坐,坐得很久才回去。
姑母的来当舍监好像对于他特别有种利益,他觉得他的前面展开一条虽不十分大但比从前总要宽一点的路,远远地还有一点光明时隐时现地引着他,只要他循规蹈矩走过去。
他的忧愁是照常的,他的日子也仍是过得很无聊,但他极注意身体的健康,打算规定生活的方式,替自己列好一个课程表,想看书也想运动,每天起来得很早,朝着太阳行深呼吸,然后上课去。下午退了课,就一个人到附近地方去散步。得意的时候也做两首诗,又试着来做散文,一切的题材就把心中恋着的女学生做目标,他希望天天看见灵珊,有一个时候天天到小姑母房里来等候她,她就跑到他的文章里去了。
小姑母很爱面子,不愿意看见自己的侄子的穷苦样子,早已替他做了一套较好的衣服,他一面害羞一面领了姑母的赏赐,一面相信姑母很有钱。
他把房间好好地收拾,虽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却弄得清清楚楚好似预备接待什么客人的一般。那可怜的坏房子,也稍些得到了主人的一滴之爱,它很忠心在等待这主人走入幸福的大道呢。
至于小姑母的卧房里却比她侄儿的好看多了。她除掉出门以外其余的精神都放在这房子里,犹之校长先生的收拾那花园一样,经过多时的考究已经布得尽善尽美,又买了不少新的东西。地板新漆了一次,窗上加了窗帘,床上是极清洁的,台子上披着台毯,墙上也装潢了,还有一个大瓷瓶放在茶几上,一个较小的玻璃瓶放在窗槛上,那两个瓶里不时调换鲜花。女学生没有一个不愿意到她房里来。这时候,这个学校可以说有两处能够增加这学校的价值的地方:一个是校长先生的那个花园;一个是舍监先生的这间卧房。
那么她在这里面又怎样消磨她的日子呢?她不是会做诗,会画画的吗?于是她又写起“淡如”两个字,用起那个小牙章来了。
青年们看到这一类的事情就起了摹仿的兴味,许多女学生都到舍监先生这里来请教,第一个是灵珊小姐,最能够和她亲近。不久时候男学生也听见了她的才名,都兴致冲冲地从那边花园里走到这边花园里来。兴致最好的就是那个张慧民。不过他们不一定来学做诗画画的,是听见这边有了许多女诗人,想来领略一点女诗人心中的诗情的。她的房中成了一种会社,时时闹热着,这闹热于她很有好处,她渐渐地感到快乐。久之她的艺术的权威更扩充出去,那些同事的房子里也有她的笔迹,音乐教员何梦飞,早已把一轴工笔花卉挂在那里了。
到这里不得不顺便提起那校长的太太,这舍监先生当然不至于不和她发生些关系的。校长的公馆在离学校不到一里路的地方,校长先生的包车每天在一条冷清街道上滚过去,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那公馆门口钉着一块大木牌,高高的房子立在左邻右舍之间显出只有它独自威风的样子,那大门是一直关在那里的,不重要的人都从旁边一条弄堂里进出,但校长先生的大黑包车滚到这里来时,或者因为那包车滚不进旁边小门之故那大门便盎的一声开了,然后又逢的一声关上,于是门口又悄静,那大门好像从未开过的样子,这一种小小的气派,正和这地方一般的所谓公馆的情形一样,也无足稀奇的。
这所房子里有一位一天到晚提高声音喊丫头仆妇的漂亮妇人,就是校长的太太。就是从前那个女舍监的饭碗被她断送了的这个人。
章太太来校后一礼拜就去拜访她,一看见这位新来的舍监吃了一惊:
“啊!她的年纪不怎样大啊,而且还风流呢!”她吃惊而不乐意地这样想过。
但是等到她们谈过几次话以后,她反而敬重她,于是她们成了朋友。于是这地方也是日后章太太的一个消遣的地方。
章太太的日子就这样过去,转瞬之间把一个暑假送过去了。
在一个新秋的下午,舍监先生忽然走到那位音乐教员的房里去,音乐先生何梦飞不知道在那里编一本什么曲谱,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灵珊也在他的旁边。
“啊!章先生!请坐!”何梦飞的后脑上好像也有一对眼睛,不知他怎么知道她进来了,连忙直挺挺地立起来说。
“何先生这两天很忙吧?”她说。
“没有事儿,闲得难过呢!”
“章先生才忙得很呢,一天到晚替这个人画,替那个人画。”灵珊笑着说。
“真的,章先生送我的那一幅秋海棠真是好极了,人家还当是恽南田的真迹呢!”音乐先生一开头就恭维起来,“所以我不赞成西洋画,西洋画没有中国画细致,中国画的工笔又比写意好,女画家的工笔花卉尤其好,章先生的画实在好极了!”他又说。
“我是胡乱涂两笔的,何先生这样说起来叫我难为情死了。”她十分客气地说。
“章先生专门教人做诗,不教人画画,我要请章先生教我图画呢。”灵珊笑着说。
“你还要我教呢,你画得比我好,挂在成绩室里的一幅三潭印月不是你画的吗?”舍监先生说。
“啊!何先生这个房间好,音乐家的房间到底不同些。”她接着说。
“好什么,你的房间才好呢。请看我这里乱七八糟,谁也插不进来。”音乐先生说。
“章先生的房间是全校第一,地位又好,空气又好,阳光也足,装饰又好!”灵珊说。
音乐先生的这房间在楼下离开小君达的房间有七八间房子,在这一座坏房子里却算得一个头等房间,玻璃窗外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绿草成丛,树木低覆着,墙脚边苍苔滴翠,窗前又有几株秋葵开着,一匹金蝉藏在树头上低唱,清新的空气,造成安闲的情调。这是因为何梦飞和校长是老同学,又因为他时时要弄钢琴弄弦琴怕打扰别的人缘故。
“何先生有工夫教我音乐吗?我很爱音乐的,我听见人家在弄乐器时喜欢得不得了。”她说。
“工夫尽多呢,以后我们不妨研究,说到教是不敢当的。”何梦飞说。他的心里有了种说不出的欢喜。
“那么学钢琴好呢还是学凡乌铃好呢?”
“两种都好,学凡乌铃也要学学钢琴,那差不多是一切音乐的基本,练拍子非经过那个阶段不可,”他说,以后就尽量发表那老本行的议论。“我正要编本风琴教本呢,这最适宜于中等学校,也可以当一般学音乐的初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