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43)
所以她对于这房子以及所有看见的这些东西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快,倒反存下一个把这房子好好地整顿起来的心。
她就来计划布置这个卧房,驱使那女佣人先洗一洗地板,再吩咐去叫人来在墙壁上糊些纸,然后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支配,好比是什么地方应该挂什么,桌子上应该放什么东西,床的地位应该怎么样,这是无论哪个人到了一个地方都会这样做的,而因为她的心思灵巧不过所以做起来格外周到而又玲珑。这些琐碎的事情使那女佣人好生忙碌,但也好生崇拜她,因为从前那个舍监是没有这些气派的。
“太太!你的东西真多呢!”女佣人忙里偷闲这般惊叹地说。
“这算什么呢,你还没有看见我们家里的东西呢。”她回答她,努力想把那些贵族脾气从此以后抛去。
“你叫什么?”她便更亲热一层问那女人。
“我叫陈妈,太太。”
“哦,陈妈,好个老实的人,你是专门来服侍我的吗?”
“不,太太,我还要照顾小姐们呢,这个宿舍里一共有八十来个人,只有三个人服侍真是忙不过来呢,不过太太有什么事尽管喊我就是了,我就住在隔壁,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就可以喊刘妈,或者金二嫂。”
“好吧,你以后当心一点吧,你是个老实人,我很欢喜你的。”
章太太对于陈妈的第一印象很为深刻,觉得她很朴俭,很和静,也很健康,她很羡慕她,还有点想仿效她,又使她回想起幼时的一个吴妈,好像自己又回到童年时代的光景,觉得好生安静而没有什么欲念,竟莫名其妙地对于陈妈发生了种亲昵的感情,似乎要和她多说几句话才好。
房子的布置已经相安,她便看不过陈妈的劳动,吩咐她去休息一会。她自己也坐到床上去。忽然感到了些疲乏,竟躺了下去。窗子开在那里,房里的空气已经变换,外面几阵清风吹进来,带着花的香气,吹到她的身上,透过她的衣服像洗着她的皮肤一般,她的心灵忽然微微震动,在这空气中觉出一种平静的幸福,回想起两礼拜以前自己那种悲伤实在太可笑,太无谓,更想起那位不原谅她的人,她就起了一种宽宏大量的不愿意追求的念头想道:
“好呀,你把我赶了出来也总算称心遂意了吧,你不知道我还是出来的好呢,请看我以后的生活吧!”
女学生们已经知道她来了,有许多走到这里来认认她们的舍监先生。她们是极可爱的,亲热得简直把她包围起来了。而且有两位善于言谈的女学生,竟把她看成很相熟的朋友来和她攀谈。她极愿意把自己爱她们的心理表示出来,殷殷勤勤请她们坐,和她们说话,又问学校里的情形,又想竭力使她们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出身,怎样的来历,而且性情是怎样的和气。
小君达也来了。他带着一般年轻不济事的普通态度,以先生和侄儿的两重资格立在许多学生和姑母的中间,弄得他极不自然,常常做出局促的姿势。但他也不得不稍事周旋,用不大圆转的话把小姑母的履历介绍给女学生听,又对姑母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叫陈妈送条子到他那里去,又关照陈妈好好地服侍他的小姑母。这些话他差不多一句一句临时想出来的,说的时候还要等机会,但那机会总不十分好,有些时候他想接着别人的话说下去,但别人的话忽然又急切地来截断了他的话,有些时候他想等别人的话稍些停顿的时候说,但别人忽然都截止,于是他的话就孤孤单单地在响着而得不到别人的应和。至于大家不说话的大空白的时候,他是不敢发言的,因为他当着许多人说话他的舌头就有千斤重,要想独自去劈开那空气是件大难事。
全靠章太太的大方态度和巧妙的辞令,没多少时候把这几个学生处理得服服帖帖,她们的眼睛在对着她发着柔光,表示她们十分爱这位舍监先生。
为的是要使她自己日后相安于这个地方,先要在这里寻觅出许多好处,她就到各处去看察看察。最得她意的就是那个花园——老实说他们那个花园还没有这样好——吃过晚饭之后,趁那霞光返照的美丽的夕阳中,她就降临到这花园里来。
校长先生是个爱形式而又尚好美术的人,所以他能够布置出这样一个校园。他的经济和精神差不多集中在这上面,宁可课堂里的墙壁不勤粉刷而这花园里的草却是常常要剪的。一切布置得都很好,凡是花园里应该有的东西都放了进去,有假山,有树木,有亭子,有花台,就只缺了一点水,这是没有办法,附近地方差不多像沙漠一样尽是旱地,但也终于稍稍补足了这一层缺憾,因为几只角上还有几口井,这虽然面积太小而水也还在地底下,但也可以权当几个小池了。不过老实说起来这花园也不见得完全是他的功劳,天然也帮了一半忙,那些高高立着的树在他没有入人世的时候早已自由自在地生出来了。
她循着那条房子前面的沙路慢慢地走过去的时候就看得见这园的一半,只见那道绿屏似的篱笆在这傍晚时变成了苍郁的颜色,各棵树木一半还染着白天的日光,一半却已经带着黄昏的暗雾,花的影子斜卧在旁边,这影子越变越长时花的颜色也越变越暗,分明夜晚快到了。草地平静地躺着,一阵晚风来时有些较长的小草方始在其余的上面摇起头来。空气是很恬静的,这中间有一派钢琴声音从那一头一直震动到这边来,不知道哪一位小姐在那键盘上转动她那纤纤十指呢。
这是一个绝好的散步的时候,来领略这种和画一样的景色的妙处的自然不止章太太一个人,有许多穿着洁白衣服的女学生正分散在各处。章太太慢慢地像吟诗一般地走过去,走到一个亭子——“这里还有一个亭子呢。”她想——在前面,有两个女学生迎面走来。
“章先生!”
“章先生!”
两个女学生低低叫着,同时朝她鞠躬,好像很害羞又好像不愿失去学生的威严似的,鞠的那一个躬不过把腰部和头部微微动一动。两个女学生穿着一般的衣服,一般高的身材,但那右边的一个却是容光照人,格外可爱。
“这真是个美人儿呀!男子准要被她迷住了!”章太太心里吃惊地这样想。
“章先生今天才到吗?这个地方还可以吗?”那容光照人的女学生接着说,她的声音和她的容颜一样美丽,章太太想不到她有了这样一个面孔却还有这样一副喉咙呢。
“这里真有趣,你们真幸福。”舍监先生说。
“幸福吗?享受这种幸福的时候一天只有几点钟,其余都在课堂里上课,章先生,我们觉得上课苦呢……”那美人儿没有说话先笑,没有笑就先掩着口,她好像没有把舍监先生放在眼里,但在她的态度上要寻出她对于别人不敬重的地方实在不可能,她真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她很放浪却又得人意,越轻佻越打动人的心。
那另外一个女学生一句话也不说,只用眼睛瞟瞟她,似乎在说:“你这张嘴真会说话,你这些话从哪里来的?”
章太太倒很喜欢这一种女子,她用手到耳边去摸一摸——这种姿势起初是用来撩头发的,后来用惯了之后就不必撩头发也做起来了——说道:
“我们到亭子里去坐坐吧。”
她们就一同走进了亭子。
“你们都是住在学校里的吗?这里一共有多少同学?都是年轻的人大家聚在一块儿,我很羡慕你们呢,我看见你们这样快乐,早就应该来了。”舍监先生继续她的话。
“连男同学一起在里面有四百多个人,我们女同学有一百多个人,除掉通学的以外,住在这里的只有七八十个人。”另外一个女学生开了金口,她倒规规矩矩回答这舍监先生的话。
“你真是个算学家,算得这样清楚,男同学女同学的数目都被你算得清清楚楚……”那美人儿止不住发笑地说。
“请你不要取笑别人吧,谁不知道你是全校的有名人物,又有口才,又有学问,又算得一个交际家!……”另外一个女学生说。
“章先生是哪一个章氏?立早章呢?草头庄呢?还是弓长张?”那美人儿又正正经经地问。
“立早章。”章太太说,“从前的舍监先生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