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不才+番外(17)
随后又是免不了一阵夸赞,两人手拉手坐下说起闲话来。
那烧水的丫头名叫玲珑,确实是个会说话的,小心翼翼给阿罗端了碗茶来呈上,好话说了一通,最后才问道,“好姐姐,这茶……不如叫我去送吧?”
阿罗抿了口茶,要笑不笑地看着玲珑,丫头长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肤白唇红齿亮的,仔细端看又显出几分清艳来,看久了竟也有几分熟悉感。
“多大啦?”阿罗敛眉嗔她一眼,放下茶水问道。
那丫头还有几分不明何意,懵懂答道:“将将十五。”
“从前是官家还是庶身呀?”
“庶身。太穷,才辗转卖进来。”
屋里忽地就议论起来。宫里的女人,要么是个顶个的权势,譬如皇后谢清玄,要么是个顶个的富贵,譬如明德公主,还有……个顶个的清白穷惨。
“罢了,去送吧。”阿罗叹口气,拉着小姑娘的手将人扶起来,“到底是年纪小……得个青砖红墙尽够了,何必险中求富贵?没得赔了更贵重的玩意儿。”
玲珑低头没说话,端了檀木茶托福身道谢,“谢阿罗姐姐成全。”
阿罗和丁香看在眼里,相视一眼,俱都叹口气不再多话。
屋子里一水儿年轻漂亮的宫女眼睁睁望着玲珑就此走了,艳羡有之,不以为然有之,鄙夷亦有,没甚好说的了,权当个闲话说两句嘴便没后话。
阿罗还是担心玲珑在她的茶里动手脚的,便和众姐妹道了别,起身远远地缀在玲珑身后,轻轻浅浅地走着,闲庭信步,恍似个娇滴滴的贵女娃。
远远看见玲珑进去,阿罗这才笑着走快了些与沈达回了话。
沈达看见她跟看见及时雨似的,急急凑上招呼她,手里的白浮尘只管乱晃,“哎哟你这丫头,年纪小的都要叫你一声姑姑了,却还叫人操心……公主叫你进去侍茶呢。”
“玲珑不是已经进去了?”
“哎哟喂你管她做甚,只快快进去回话才是大好。”
阿罗心中了然,公主定是想让她趁着机会多看看她心心念念的“恩人”罢。
得了如此机会,阿罗心动了。
她实在不想放弃这样一个引起陈三境注意的机会。
上次祭典再见、玉漆宫外送礼后,她一遍遍去剖析她对陈三境的情,不停地问自己这究竟算不算情爱……
她想,一开始是真当不得情爱的。
十二、三岁的她哪里晓得情呢?
不过是孤身进宫为奴后,不得不在浣衣局里洗了半年的衣服,期间这陈三境便成了她心里一道影子,却一点也不模糊,报恩二字重重地落在她的信念里。
想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经此天翻地覆的人生变故,除了死却也没什么好念念不忘的了。
每每她的手伸进冰冷的水里,便要想些美好的东西来说服自己活下去。
娄府成了一想就哭的梦,陈三境却成了心头一道莫名其妙的光,让阿罗坚持活下去,如此一来,“报恩”的念头便愈发深刻。陈三境的模样她一点也不敢忘,就怕日后见了认不出来。
后来么……她果然一眼便认出他了——
却也没什么用。
元启三十七年冬大雪
阿罗不知道,那时的陈三境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持刀立于娄府,看着她爬狗洞爬到一半卡住,却也不曾落井下石,他甚至放下刀蹲下来,两手托着阿罗的屁股想要将人推到狗洞外。
那时的阿罗乃是一身正气的娄正廷手把手教导着长大的,大抵也算得上个死理一大堆的正直女丫头;其母更是大家闺秀出身,自小教她知书达理,由此她再如何不拘小节,却也不能叫男人摸了屁股去!
且她正卡在胸前,出不去进不来。这一双手却顿时叫她吓得两条腿乱踢,手也顾不得扒拉土了,只疯了似的乱舞几下,整个人便“噗”一声从狗洞处退回来,发出塞子从瓶口取出的声音。
那蒙脸男子好似是浅浅地笑了一声。
阿罗屁股狠狠地耷拉在草丛里,此时急起来也顾不得什么了,嘴里娇娇地骂人:“你这登徒子!登徒子登徒子登徒子!”
自小教养使然,气急了却也只骂得出这一句。
忽地感觉脚尖儿有什么东西刮过,阿罗伸手按下眼前的草去看,却是一把亮闪闪的干干净净的大白刀。
那蒙脸男子要过来抓她的腿,黑布巾子上一双丹凤眼看着她认真地问:“你不钻洞了吗?”
阿罗吓得眼睛都瞪圆了,两只腿儿只胡乱蹬着,不知怎地竟一脚踢到人脸上去了。
本就摇摇欲坠的黑布巾子毫无防备地垂落,露出一张净白又棱角分明的脸来。
竟还只是个半大的少年,且还有些好看。
“你……踢我做甚?”少年陈三境幽怨地看她一眼,背过身重新系好面巾又转过来。
阿罗见他又要靠近,急得大吼:“我,我没看见!我看不见……”
蒙脸少年:“……你走罢,我不杀你。”
阿罗愣了愣:“……为什么?”
蒙脸少年捡起刀想了想回道:“没杀过,总觉得不太好。”
“你还挺讲究。”阿罗嘟囔一句,爬到狗洞前,回头认真看他,“谢谢你,不过……你别再推我……了。”
蒙脸少年也认真地看着小姑娘,“可你会卡住。”他紧接着扫了小姑娘全身一眼。
那模样,是在说人胖无疑了。
阿罗很不服气:“那你也不许摸我屁、股!”
蒙脸少年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手里的刀:“摸了又怎样?”
阿罗委委屈屈地回头往外爬:“……我娘亲说,女孩子不能随便给人碰,不然就嫁不出去。”
“你都要逃命了,还想着嫁人?”
“你!我……”阿罗气得胸前起伏,恰恰又卡在那难以言说的羞人地方。
那少年悠悠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塞进阿罗脏兮兮的手里,一手将阿罗两手禁锢在女子背后,一手托住女孩的小肚子将人一下子从狗洞塞出去。
“唔……其实也没有多少肉,只是胸胖些。”少年不自觉感叹一句。
阿罗不敢置信地坐在狗洞的另一头,一手捂着摩擦得生疼的胸口,一手紧紧攥着手里的碎银,“你叫什么?你……”
她听见少年在里面回话,“三哥。”
一个成熟男声响起:“娄府小姐呢?”
少年自然平缓地回道:“不曾见过。”
阿罗就是这样逃出来的,可到底也没什么用,她还未出城,便被京兆尹抓了关进破牢里,惶惶不见天日,后来才充作宫婢进了宫,从此入了奴籍。
只短短几瞬,阿罗脑海里回想了许多,一救之景,二救之情,三救之恩……她忽地自觉品出了喜欢二字的味道。
于是她从怀里掏了那只秋海棠银步摇出来,当着沈达的面自己将它挂在脑后,银流苏藏在脑后,正面看着倒也不打眼,只头上一朵秋海棠倒横生出些意趣来。
她就是这样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啊。
若是叫陈大人看见这步摇簪在她脑袋上,定要质问她一番。届时倒也能与之说上几句闲话,阿罗想着,逗逗他,去去闷儿也好。
若能叫他知道明德的意思,才是最好。若能早早叫他断了这般心思情意,就更好!
她低头伴着沈达半是疑惑半是了然的小眼神儿进了御书房,莲步款款。
不敢抬头乱看,只小心瞥见玲珑正站在皇上身边侍茶。阿罗面无表情地行了跪拜大礼,正要起身回明德身边,却听皇上问话。
“这茶,是你泡的?”声色浑厚,颇有几分威慑,只还有几分少年青涩。
“是。”阿罗低头回话,眼角是一抹悬着绿流苏的青袍搭一双叠边黑靴,想必是陈大人。
“谁,许你拿这兔毫盏盛茶的?”皇上换了只手肘撑在膝盖上,上半身微微前倾,眼睛微眯,极是唬人。
阿罗蹙眉:“奴婢见这盏子新奇,想着其间纹理在茶水中交相辉映着必然好看,便自作主张拿来用了。奴婢知错,望皇上饶了奴婢这次。”
她两手交叠着置于地下,脑袋急急地扣下去,再不敢挺直身子。
“抬起头来。”
阿罗心中有些忐忑,微微直起身抬头,却依然不曾抬眼直视皇帝。
“胆子倒是没你这茶能搬得上台面……好茶须得好茶具相配,这套兔毫盏……便赐给你摆弄了。”只见皇帝一面说一面摩挲着那兔毫黑釉盏,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跪着的阿罗,“平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