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春色(5)
絮絮未动作,两眼盯着崔恕,不曾分移,阿蒙一愣,觉得絮絮好奇怪。
从前絮絮从不会忽视他的。
崔恕叹了一口气:“大小姐,这话以后不要问了,也莫再向任何人提起薛家,最好是忘个干净,连薛字也不再记得。”
絮絮扒着马车檐的手忽然失了力气,背后撑着她的力气轰然倒塌,万顷高阁一刹坍如尘埃。
那大约是死了吧。
也许如她无数次想象的那般,薛辞和其他人被割了脑袋,挂在城墙上,曝晒三天三夜。
只是她不晓得而已。
只有她不晓得。
“絮絮,我来接你回薛家。”他踏凡尘而来,骑着高头大马,一笑若艳阳,一笑又如深谷溪流,惹得她一颗心不听劝的乱跳。
银鞍白马,飒沓流星,一刹那的花开。
“絮絮,从此你就是我薛家的媳妇了。”他眉眼温柔,惹得茶楼两旁的姑娘们尖叫不停,漫天而至的瓜果掷满了大街小巷。
絮絮娇怯地一抬手,丢过去用来遮面的绢扇,上头绣了一枝桃花。
他以口衔之。
而后薛辞从崔演的手中接过絮絮,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进了喜轿里。
敲锣打鼓,欢天喜地。
“兰音,你回来了啊。”
絮絮挣扎着从回忆中脱身,抬眼看着面前的崔宅,觉得似乎更胜从前了。
崔演是坐着出来的,头上罩了锥帽,裹得密不透风,絮絮打眼便望见了他的腿,却没敢问,经年不见,便是再熟悉的人都有些踌躇。
大约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更怯”吧。
哥哥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当年爹爹要与她恩义两绝,是哥哥瞒着父亲偷偷放走了她和薛辞。
“兰音,是不是生哥哥气了?”他仍是那样温温柔柔的嗓音,即使在外头人面前冷得像块冰,可在她面前总是这般小心翼翼。
絮絮想说没有,可是越想说却越支吾不出声来,愣到最后,就只剩一双手握得跟榔头似的,邦邦硬地砸在腿上。
才知道,不是假的。
真的是哥哥。
“崔恕说你病得要死了,哥哥,他骗我的,对不对?我情愿你合着他们一起骗我。”絮絮蹲在崔演面前,探进他的锥帽里,搂着崔演的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全抹在了崔演新换的素袍上。
崔演拍着絮絮的背,而后把脸贴在絮絮发上:“他说的是真的,絮絮,我快死了。”
真诚到絮絮挑不出一丝虚情假意来。
“我永不会骗你的,在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真正相依为命。”他们是一奶同胞,一个胚胎里分来的两个男体女体,今生的命运都要连在一块。
“所以,絮絮,我将你寻了回来。”
絮絮不解,某眼中全是疑惑,崔恕在旁边轻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大公子,大小姐,外头风大,咱们进去再叙话。”
自新帝登基,崔家因有从龙之功,而今已经大不同从前了。
一路上絮絮没少听崔恕唧唧歪歪,像是硬塞似的想把崔家这些年的近况全灌进絮絮的脑子里。
高门显贵的世家嫡女,自然不像世人想的那般只知春花秋月。
絮絮是崔家嫡女,未出阁前的一言一行,皆是崔家门风。而从前风云莫测的朝堂局势,分庭抗礼的宁王与废帝,絮絮虽在闺围,可一样瞧得很清楚。
所以那时薛辞说要去扬州,絮絮才会如此欢喜。
先前在府门外,地处僻静,是以显得门庭冷落了些,可进里一看俱是春意盎然,假山亭石,江南有的新鲜,此处莫不具全。
爹爹喜欢江南人的作派,倒是不稀奇,只是絮絮不曾想到,如今战事不过初歇,崔宅便大兴土木,动了好大的工程,且不说银子,便是人力物力,那也有的烦扰。
这雕梁画栋的精致,倒平白惹得人生叹。
“爹爹倒是将宁王的毛摸得够顺。”
从前叫着宁王叫惯了,她们扬州那儿离京畿又远,而今新朝初立,好些百姓们都还未从旧朝中脱出来,是以私底下仍是叫着宁王和陛下。
宁王自然是新帝,可陛下却只是一个废帝了。
就连祖宗祠堂亦进不去。
絮絮想起容璟那张脸,忽然想到容璟向废帝行后人礼,以香火好生供着废帝的牌位的场景,不由得笑了。
容璟那样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瞧不上的人骑在自己头上。
他篡了废帝的位,又哪会大度到将废帝迎进宗庙,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他怎么做得到。
第4章 爹爹
“大小姐慎言,而今是陛下了。”崔恕更正她。
絮絮冷哼一声,却也懒得同崔恕再辩驳什么,为了自己同阿蒙的安宁,她情愿悄悄地烂在扬州城,一辈子不为人发觉。
崔演一直自己转着轮椅的轮子向前,待行到一片竹林处,却悄悄偃了动作,地面上划过“沙沙”的声音,风吹竹叶,呜呜咽咽的,像小孩儿啼哭。
幼时学书,薛辞做她的先生,总爱同她讲一些寻常夫子不会讲的志怪杂谈。
有一篇叫湘妃竹。
传闻上古尧有二女,一曰娥皇,一曰女英,同嫁与舜。
后舜寿终去世,娥皇女英无力回天,在寻夫途中投水而亡,死前泪洒在沿岸的翠竹上,泪痕不褪,那翠竹自此称为湘妃竹。
湘妃竹最是忠贞之物。
絮絮也喜欢,所以少年时差使爹爹在自家的庭院,四处都种上了湘妃竹。
崔演停下来,先是静了一会,不过一会,他借着崔恕的手臂,挣扎着要从轮椅上站起来,絮絮手握成了拳,还没等撑住崔演摇摇欲坠的身子,他自个儿便一个猛子扎在地上,双膝碰在鹅卵石小路上,“碰”得一声脆响,絮絮听着都觉着疼。
“絮絮,进宫去吧,只有你能救崔氏。陛下一直都不曾忘记你。”
眼前的湘妃竹似乎也在笑话她。
絮絮拧着眉,嗓音颤抖,忽而笑道:“哥哥你说什么胡话呢,容......陛下与我有什么干系?”
崔演攥着她的裙摆,先是用了好大的力气,而后倒慢慢松开了,昂首便要去搭絮絮的双手:“只有你一个人看不明白,兰音。”
他唇边蔓延出一个苦笑,锥帽因方才的动作而掉落在地上,然后露出一张同絮絮一模一样,但苍白到像鬼一样的脸。
“不可能,不可能!”她疯了一般跑开。
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崔兰音,此生此世,我都不会放过你。
崔兰音,我不会放过你。
“容璟你这个疯子!崔演,你也疯了,你们都疯了!”这世道疯得厉害,只有她一个人,还清醒着。
絮絮奔跑间碰倒一个侍女端着的铜盆,热水泼到那侍女身上,惊得她高呼痛意,水花四溅到裙摆上、地上,万物若鬼魅,伸出手,恨不得将絮絮撕扯得粉碎。
絮絮把手扣在脑袋上,想要隔绝一切侵蚀而来的幻像。
她循着记忆,想要逃离。
“阿蒙,我的阿蒙。”她回头去找崔恕,想要求他和哥哥把阿蒙还给自己。
却碰见了久不见面的父亲。
翠兰音和崔演,是崔奉最爱的嫡子女。
可他们一个个的,全都忤逆了他。
“兰音,你会同意的。”一如当年。
“爹爹,可不可以不嫁给薛辞?”
“你不是很喜欢他吗,怎么不愿意了?”
絮絮挠着头,想了想:“只是觉得女儿还太小,不想早早的嫁为人妇,薛辞哥哥是很好,可我说不明白,倘若可以晚一些的话,女儿想晚一些再谈婚论嫁。”
可她还是在十四岁的时候嫁给了薛辞。
“兰音,你最听爹爹的话了。”
娘因怀了双生子伤了根本,后来又怀了弟弟,可却在生弟弟的时候难产早亡,母子俱损。
她和哥哥,在十岁的时候失去了娘。
爹爹好似就是从那时起,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看着她和哥哥时,既怜爱又疯狂。
他常挂在口中的:“这世上只有权力与你终身为伴,什么天长地久,都是骗人的。”
娘死后,爹爹又纳了几房妻妾,他辛苦耕耘,总算有了收获,兰音和哥哥也多了好几个弟弟妹妹。
可爹爹告诉她:“只有你和阿演才是爹的心头肉,只有你们才是。”他这般说,絮絮便也信了。
三个年头未见到爹爹,他倒似返老还童般,青春更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