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春色(6)
兰音出嫁得早,即便为人妇五年再回来,也不过十九之龄。
而爹爹,今岁才三十六。
春秋鼎盛,风华正茂,举手投足间还留着曾经的清河第一郎君的风度,彼时多少妙龄女儿为了一睹爹爹容貌而终日躲在茶楼雅间翘首以望。
她唇齿打颤,唤了一声:“爹爹。”
崔奉透过絮絮的眼,似乎看见了另一个女子。
她眉目宁静,掩唇笑着道:“崔郎,我煮了茶来。”
可终不是她。是兰音啊。
“兰音,你总是要回来的。”只要薛辞死了,你终是要回来的。
“可是我回来,哥哥就要死了,是不是。”并非是‘哥哥要死了,所以才将她带回来’而是‘她回来了,哥哥就得死。’
崔奉不晓得自己这个女儿是怎样理解的,可这样理解来,却也是没错。
崔演的确是在撑着一口气等她。
过去半年中,流水的游医、御医,纷沓而至,又灰溜溜地叹气而去,都说崔演是胎里带来的病,药石罔灵,人间再留不住崔家的大公子了。
大夫们一个个的,自顾自的摇头,崔奉握着拳看着病榻上的儿子,眼前之景与数年前之景竟重叠起来。
而现在,兰音就在他面前。
他还有寄望。
无论是兰音还是崔演,无论是哪一个活着,都好,他要送他们往最高处去。
崔奉松开拳头,想去扶絮絮的肩,却不期然的被絮絮躲了过去。
她以一种仇视的目光看着他。
“爹爹明白,你该恨我。可我没有杀薛辞,也从来未曾为难过你们,除了那一回。”虽然嘴上说着要与絮絮恩断义绝,可私下里知晓哥哥的徇私行为,却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爹爹想你和你哥哥做人上人。”你明不明白。
“这世上没什么一成不变的,薛家会倒,薛辞的爱会变,只有握到手的荣华富贵,能伴你终身,我答应过你娘,要让你一辈子无忧无虑,可兰音,爹爹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絮絮的肩膀松了松。
崔奉再搭上去,由轻到重,由虚到实,最后握在手里。
“兰音,回来吧,为了你哥哥。”
为了哥哥,真的是为了哥哥吗?
“兰音,我活不长了,以后崔家只有你了。”
只有你同阿演,才是爹爹的心头肉。
从前与现在混合在一起,颠倒了昼夜,颠倒了晨昏,混乱了一切,不知是真是假。
哥哥自湘妃竹后转来,崔恕推着轮椅,两个人隐在阴影下,哥哥的锥帽捏在手里。
絮絮听见自己说:“我是谁。”
崔兰音。清河崔氏的嫡长女。
“我是崔兰音,于十四岁嫁予薛家长子薛辞,而今是薛氏,我丈夫尸骨未寒,爹爹,还有哥哥——”她转头轻瞥了一眼崔演,目光似有万钧重。
“竟想将我送入禁中以媚君王。”她轻嗤。
“还是个篡位窃国的乱臣贼子。”
目光转回到崔奉面上。
“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
一个出嫁女,再作为礼物献入宫中,古今未闻的怪谈!
况且,她同容璟,已有五年不曾相见。
五年的光阴,再怎样深厚的情义都应当泯灭了。
何况是容璟。
“兰音,薛辞......”崔演神色怪异:“谁告诉你薛辞死了?”
“他说过,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万水千山也来寻我。”薛辞从不说谎。
“其实......”崔演似要说什么,却被崔奉截住了话头。
“兰音,不管如何,爹爹希望你能答应,毕竟如今的你并非一个人。”
薛氏一族怕是已悉数倾覆,上百年的薛姓,也许就还剩阿蒙这么一个独苗,爹爹疼惜女儿不至于伤了絮絮的性命。
可阿蒙,却是不一定了。
“爹爹听闻你为薛辞生了一个孩子。”
絮絮惊愕地抬头看崔奉,他目色复杂,带了些威胁的意味。
从前他可以狠心断了父女情,如今自然也可以狠心做些别的,比如掐断阿蒙的脖子。
他们母子俩的命不过是砂石地里的草芥,有心人稍稍一折,便是身首异处。
她可以,阿蒙不可以。
“若你非要阿蒙的命,你们同样也得不到我的。”絮絮的鬓边一直簪了根银钗,那是薛辞临临行前赠予她的。
倘若有一日万不得已,可用此钗保全名节。
絮絮手快,一把取下鬓边的银钗,就抵在喉口,细皮嫩肉的世家小姐的喉咙,不比那些粗人,只消稍稍用力,这世上就会多一个香消玉殒的亡魂。
“我说到做到!”说罢似乎是怕崔奉不信,又深了半寸,脖颈间依稀有血迹渗出,开始不过一点轻微血色,血从指上滴落,染红了襟前一片。
异样绚烂。
絮絮忽然想起薛辞曾带她去瞧的那片山茶花。
可是崔奉并无动作。
倒是崔演喊得撕心裂肺,连额角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哥哥说的没错,这世上,唯剩他们相依为命了。
“兰音!”
可意识不听自个儿的,一腔心意地就要向地上倒去。
絮絮觉着,自个儿若是就这么死了,倒也怪好的,省得再受世上的各种磋磨,她好苦啊,她好痛啊,她恨不得钻进薛辞的坟墓里,牵着他的手,就这么相依相偎的,一块儿去那佛经里说的西方极乐世界。
谁叫这世间这么苦。
“阿辞,我痛。”
第5章 崔氏
“你是谁?”
鸦青色纱帐,顶层是望不尽的海棠花雕,絮絮摸了摸枕侧,不再是她素日睡的硌应枕席,而是质地柔软的绸缎。
她自小在绫罗堆中长大。
而今终又是回到绫罗中了。
“你是谁?”絮絮又问了一遍,正要起身,脖子却是火辣辣得疼,她摸了摸,只摸到一手的纱布。
扫洒的侍女回过身,福了福身,眉眼低垂:“奴婢翠屏,昨日大小姐撞翻的铜盆,正是奴婢端着的。”她作势欲跪下,似是要赔罪。
“不必了,出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絮絮声音冷漠。
崔氏,亦或是崔氏的人,她都不想沾。
“我是劳碌惯了的乡野妇人,告诉你家主子,要么放了我,要么杀了我,我同我儿子都不会落在他手里。”
她受够了被摆布。
如今连一声爹爹也不肯叫了。
“等等。”
翠屏正要出门,不妨被叫住了。
絮絮问她:“你可认得一个叫彩屏的婢女。”
翠屏,彩屏,不过一字之差。
彩屏是原先侍奉絮絮的婢女,后来又陪着她嫁到薛家。可后来絮絮被爹爹诓回家,连带着彩屏和她两个人皆被爹爹锁在绣楼中。
再后来,絮絮同薛辞去了扬州,而彩屏,就一直留在崔家。
翠屏顿了顿,原本利落的动作忽然变得迟缓下来,而后道:“彩屏是奴婢的妹妹。”
“她还好吗?”絮絮的声音再不像原来那样冷漠。
翠屏轻声回絮絮:“她死了。”
相对无言。
翠屏阖上门,“哐”得一声似乎全然砸在了絮絮心上。
物是人非事事休。
才不过三年啊,竟什么都变了。
絮絮抱着被角,屋里清冷异常,桌子上搁了今晨才烧好的热茶,屋里一切老旧的物什一早都给换了去,就连她从前在床边帐子上挂的香包红结也被拆了。
看起来爹爹是打定主意要叫她忘却前尘了。
昨夜梦里薛辞的影像比以往何时都要清晰,絮絮又抬手摸自己脖颈上的伤口,然后顺着伤口往鬓边去,什么也没有。
爹爹把头上的钗拿走了。
旧日的梳妆台上也干净异常,絮絮走过去,挨个打开,发现里头俱是空空如也,匣子里不过还剩几枚海棠绒花。
她比着鬓边,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手指自额角再到唇畔,耳边忽响起薛辞的话来。
“我家絮絮,真是花容月貌。”
絮絮赤着脚,又失魂落魄地游移到茶桌旁,茶水壶里还冒着滚滚的热气,一下氤氲,一下袅娜。
她缓慢地伸手,触了一下,滚烫的,烫得灼人,又缩回来。
不晓得用碎瓷片扎进脖颈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咯咯咯......”那样清脆的,孩童的笑声,澄澈到根本不沾染一点世俗气。
絮絮恍然回过神来,眉头紧皱,手指离壶口不过一寸远,只消再一点时间,她便能将这茶壶砸得粉碎,然后将碎瓷片割破自己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