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春色(4)
王婆婆一家待她不错,是以絮絮并未迟疑,蹑手蹑脚地寻了家里仅剩的两个盆,走到门边,不知怎的,鬓边一阵刺痛感,似乎预兆着什么,可不过仅仅一瞬。
门外的老鸦叫了一声,而后扑棱棱地飞走了。
“吱呀”一声,絮絮打开门,所见却大出所料。
手里的盆“咣当”掉在地上,惊醒了屋里正酣睡的阿蒙,这孩子不似旁的孩子觉深,因为自小父亲不在身边,阿蒙也比旁的孩子要警醒些。
不过到底是孩子,半梦半醒间奶声奶气地问她:“絮絮?”
絮絮强自镇定下来,声音微有些颤抖:“无事,娘起夜。”
她合上门,认命一般,想要跪在地上,却被人拦了一道,是以只是虚跪着:“薛辞三年前就不知所踪,爹爹为何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我们娘儿俩,我发誓我绝不会向阿蒙透露一点他的身世,薛家的人也决计不会找到他。”而后她满眼希冀,以一种哀求的目光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及他的一队兵甲。
崔恕,崔家的近卫长,自小护在她和哥哥的身边。
旧朝易新主,崔家却没没落,还撑着清河崔氏的牌子,在老牌的旧贵族中占着那不可剥夺的一亩三分地。
兰音不用想都知道,崔家,在这场政变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她只是不解,既如此,爹爹当初又为何将她嫁予薛辞。
“大小姐,老爷差我来寻人,你便跟我走吧。”崔恕透过她小小的身板,一眼瞧见了屋里头睡得东倒西歪的阿蒙。
她抽了一口冷气,倔强地挡住他的视线:“爹爹早同我断了恩义,又何必差你来寻我,薛辞不会回来了,你们莫要白费力气。”大约是晓得躲不过,索性便不再低声下气,言语里满是冷硬。
“我并非为薛辞来,而是为了大小姐。”这话说得莫名其妙。
崔家寻她做什么,她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早已出嫁了的女儿,就连姓氏都已冠上了薛姓,除非他们想要——斩草除根。
絮絮的手更抖了。
“若是要阿蒙,且先杀了我!”她视死如归般闭上双眼,羽睫轻轻颤抖,就连崔恕这样的粗人都无法不动容。
母亲护着孩子,是天性。
崔恕单手搭在剑鞘上,将絮絮扶正,而后与他身后卫队皆单膝跪下。
“都不是,属下是来迎大小姐回家。”
回清河崔氏。
而后天边炸出一道惊雷,半壁亮如白昼,屋里的阿蒙咿呀几句,絮絮闻崔恕道:“大公子病重,崔家满门荣耀全靠小姐了。”
哥哥病重,怎么会呢,崔恕一定在诓她,他们诓她,不过是想问出薛辞的下落。
“你胡说,我哥哥康健得很,去岁还曾路过扬州城,我远远瞧着,他是那样的意气风发......”
父亲最是珍视哥哥,对他必是百般照顾,尤其是自己离开之后。
“旧年沉疴,回天无力了。”崔恕抬眸,絮絮望着他的眼睛,忽然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不一会渗出几滴泪,落在地上,沾湿了一小块泥土地,一小会,又干透了。
“唉。”不知是谁,叹了一口气。
第3章 回府
崔演只长了絮絮一个时辰。
娘怀着他们时,絮絮便蒙受哥哥的照顾。
人家说双生的孩子多半难以成活,这话不真,但也不假。
哥哥从生下来就带着病,就连在家都要用布挡着外头的风,爹爹请了最好的工匠,替哥哥布置了一个最好的院子,那院子既亮堂又保暖,保管叫哥哥吹不着一丝的冷风。
崔恕将她安顿在马车里,自己带着卫队抱着阿蒙骑马戍卫在四周,说是为了保她安全,可明眼人心知肚明,这群人防得水桶一般就是怕她跑了。
絮絮一撩开帘子,崔恕便紧紧盯着,这样盯得人头皮发麻,絮絮索性闷在马车里,不吭一声。
也不晓得周遭的邻居知道她走了,是作何反应。
真是走得匆忙。
临行前统共只见着王婆婆一个,崔恕塞了大把的银子给她,又加以恐吓,想来这会应该同她一样,举家搬迁了。
她还记着王婆婆那愧疚的脸。
到底是朝夕相处的邻居,可絮絮觉得自己怪不着人家。
这世上有强权,有天灾,有人祸,活着便已是万幸。不记得是谁说的了。
阔别了扬州城的春日,心里头总有些不得劲,这一路上崔恕防她防得厉害,一日里只让她见一次阿蒙。
清河,离扬州城无限的远。
远到她同薛辞,都自认为是天涯海角,崔家人再也找不到。
薛辞,薛辞。
她摩挲着脖子上挂的玉坠,成婚时薛辞亲手挂在她脖子上的,他说,若是日后不能相见,总算有个念想。
不想到一语成谶。
“崔兰音,我清河崔氏怎会生出你这样不成器的女儿!”当年的话言犹在耳,爹爹的一字一句仿佛有万钧之重砸在她身上。
容璟叛乱不过二月有余,崔家便预计举家投敌。
薛家公公是辅国重臣,而崔兰音,是从清河崔氏出嫁的媳妇。
若要投诚,崔兰音就决计不能同薛家再有一丝瓜葛。
彼时战事未明,可陛下年幼,朝中多迂腐大臣,可用之人早在两年之前被撺掇个干净,一时之间,朝中空剩老弱。
太后独揽大权发号施令。
而宁王气势高涨,在弱河畔驻扎十日有余,长缨直指京畿。
似乎结局,早有分明。
“絮絮,若早知有今日,我情愿一生独受求不得之苦。”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薛辞闭眼吻住絮絮脸上的泪。
红罗鸳帐,一如初时模样,就连故人,亦是青春正好。
絮絮反手抱住薛辞,他本就清瘦,这些日子里又同公公连夜商讨前方战事,连轴转了十来天,好不容易才有了片刻喘息。
“絮絮,去扬州吧,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
这一晚的薛辞,比以往任何时候的都要情动,絮絮挨受不住,昏昏沉沉间听他在耳畔喘息,依稀辨出几个音节“扬州”、“一起”。
“好啊。”若能与君携手共度余生,什么荣华,什么富贵,都不过是现世的一场烟云梦。
薛辞啊,只有你是真的。
可如今,就连你也如烟云了。
想着想着,又忍不住要哭了,好在是马车里,谁也瞧不见,絮絮抹了抹眼泪,摩挲着玉佩的动作轻了,而后悄悄地将玉佩放回衣裳里,贴着肌肤,瑟瑟的凉。
“大小姐,长干里到了。”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崔宅就在长干里后,同当年的薛家不过一墙之隔。
絮絮抖着手悄悄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透过一个极小的缝隙,而后看见了,曾荣极一时的薛家旧宅。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薛家哥哥,你教的《钗头凤》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她比了一枝桃花,探到薛辞额前,想看一看戴花少年是否如戏文般那样美貌。
美貌极了。
絮絮险些看呆了去,一只腿支棱在地上差点摔了一跤。
薛辞移开挡在额上的桃花枝,伸手去扶她:“是一个颇凄美的故事。”只是到底不曾与她完整讲述过《钗头凤》的由来。
絮絮闭上眼,似乎听见耳边有喧闹声。
可是马车走得近了,只瞧见东倒西歪的印有“薛”字的红灯笼——而今已被风雨浸淫得惨白的灯笼面,一只垂在地上,半边塌陷下去。
一块蒙了灰尘的牌匾半半拉拉的,欲坠不坠。
檐角的燕子窝还在,可惜却是燕去窝空,絮絮还记得少时同薛辞捣蛋,作势要去掏燕子窝,被薛辞拦了。
高门大户的门庭向来威严,薛家公公为朝中重辅,却没像旁的显贵人家那般将偶然落在门户前的燕子逐了去。
薛辞说:“它落在这儿,也挺好的。”
絮絮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雕栏玉砌,繁华淹没,一切俱如云烟,那些热热闹闹的景象自面前溃散去,只剩下天街细雨,浇在了离人心上。
一点一滴,莫不如刀刃般利落,扎得人疼极了。
“薛家,如何了。”她是颤着嗓子问的,阿蒙看见娘亲探头出来,高兴得手舞足蹈,也不顾是在马上,便伸手要絮絮抱:“絮絮,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