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刀二郎(61)
“我也去!”没等游风开口,舒怀自告奋勇。
“你自然是要去的,”她指着不远处的布包,“那些是治疗伤寒和疟疾的药,已经配好,各一百份,记得送到范国增将军麾下。”
仙门受百姓供奉之养,朝廷眷顾之恩,虽不涉朝堂,但在百姓危难之时,却不能袖手旁观。
虽然薄刀门是小门派,几乎是自食其力,朝廷估计也不知大别山深处还有这么一个边缘门派,但他们毕竟是仙门,不可枉顾仙门教义。
走之前,舒怀与苏弘回了趟无名峰。
见曾住过的房子不但没有破败,反而比原来粗劣的小屋更宽敞精致,苏弘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扫视一圈后,便一拂袖坐在凳子上。
他微闭眼,不知在想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边含着笑意,静坐良久。
舒怀静静地看着他,觉得眼前的男子熟悉又陌生,想着不久之前,那个苏弘也曾陪她在这里坐过,只是当时匆匆而去。
那个苏弘,温文尔雅中,掺着几分英乂的霸道和勇气,要做什么便做什么。
仇恨时,便叫车海掳来仇人三族,尽数屠杀;相思时,便一鼓作气,雷厉风行的提亲;情动时,便毫不犹豫地揽过她。
毫不避讳地说恨,毫不避讳地说爱。
“我也……好喜欢好喜欢阿怀!”
想起,那日在客栈中,那个苏弘微凉的唇、按不住狂跳的心……舒怀的心便如针尖一刺。
但这个苏弘不会,这是苏弘精魄所化,没有受到英乂一丝影响,如果不出意外,小时候的苏弘长大后,就是眼前人的模样。
是不欺暗室的君子,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彬彬有礼的苏七郎,也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对她,即便再欢喜,也是发乎情,止乎于礼,与她保持着理智的距离。
可偏偏,舒怀苦笑,她对这样的苏弘毫无抵抗力。
一遇到,便泥足深陷,不能自拔,偏偏还甘之如饴,从幼至今。
范国增是苏弘之父苏镇当政时的进士,几十年间在政权更迭的洪流中,得以明哲保身,入翰林,并累迁大学士、侍郎,平步青云。
他曾平定嘉丰二年、十二年的广府和江西的叛乱,最近两年也一直奔波于遏制流民起义的星火。
从嘉丰十四年,到如今咸宁元年,他带领由他操练的兵士辗转各地,平剿叛乱,将尚平军围到了江浙一带,不再向四处扩散。
以舒怀的身份,还没有资格见到位高权重的范国增。
横竖她对这些当官的也无甚好感,正好省却了许多虚情假意、繁文缛节的客套。
她将药交给军医后,便来寻四处救助伤患的陆飞和张羽。
灾情比她想象中更严重,地方官员临时搭建的粥棚每日都被挤爆,但路边依旧有饿死的老弱病残。
后来老弱病残死得没剩几个了,那些皮包骨头的青壮年也填了沟壑,成了荒草的肥料。
而且,越来越多得了伤害、疟疾的人,因没有得到及时救治,以致病情加重,到最后药石罔效,埋骨荒草。
到最后,直到军队中也出现有人死于伤害和疟疾,军医不够用,朝廷派遣的太医院医生才姗姗来迟,而因饥饿、伤病、斗殴而死的流民已十去其三。
仙门百家派出的人,不下五百,分散在江浙各地,而舒怀他们所在地,正好在距离石头城不远的地方。
他们每日都能听到从荒野传来的新鬼哭泣声。
万象门只怕已经聚拢了千万鬼了,不知英乂看到这番景象,会作何感想。
那年重呢,是正利用这些新鬼炼制邪祟吗?
剩下没死的流民,在不知是谁的怂恿下,偷偷溜进了石头城,成了尚平国民。
什么忠君爱国,在饱腹面前都成了无稽之谈。
咸宁元年三月,他们所在的地方安庆也被尚平军攻克,彻底沦为尚平国土。范国增军队不得不后撤至徽州。
尚平军,已成燎原之势,范国增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
长兴,岌岌可危。
舒怀是在咸宁元年三月的一个早晨,在赶往石头城的路上遇到秦喻蝉的。
自从尚平军打到此地,连绵的大雨已经止息,但洪涝造成的灾害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缓解的,依旧有不少自身难保的大人遗弃刚出生的婴儿,特别是得了病,无力救治的。
当时她在路边正和苏弘救治一名得了伤寒的弃婴,远远望见雾蒙蒙的大路尽头一杆青色雄鹰旗帜飘起,不一会便传来一阵马蹄声。
看到舒怀,和师兄刘明一起的秦喻蝉跳下马。
他依旧一身青布道袍,但满是尘灰,看起来比上次分别时长大了不少,变得成熟稳重多了,声音也粗粗的,可眉宇间尽是风尘忧虑之色,与之前一派纯真截然相反。
他朝着舒怀施礼,声音略哑,“舒师姐。”语气淡淡的。
舒怀点点头,道:“你若有药,烦请留下些,这个孩子得了伤寒,若再不施救,只怕……”只怕活不到明日。
秦喻蝉为难地看了看刘明,良久,见刘明并没有阻止的样子,单膝跪下,与她同高,伸出手,“师姐若信得过我,便将他交给我吧。”
“好!”
秦喻蝉将婴儿系在胸前,翻身上马。
不知发生了何事,要骑马,而非御剑,难道是灵力损耗过多?还是她留下的伤还没好?
正纳罕间,刘明已在催促,他似乎很怕苏弘,“快走吧,师弟,莫要误了时辰!”
两匹骏马,转瞬间已跃出数丈,恍惚间,她似乎看到马上人回首朝他们这里望了一眼,但雾太大,没看太仔细。
按理说,仙门中人只有下山救治百姓的义务,而无为朝廷上战场杀人的责任,为什么她方才似乎从秦喻蝉身上闻到了血腥气,他挂在鞍前的剑,是在低鸣吗?
洪阳在攻下安庆后,便将石头城改为天京。
听闻,城中百姓安居,田里接天的小麦已快成熟,风一吹,如起伏的金浪。
不少流民听闻就算入了京城也没活路,便转道向东,绕过官府的盘查,悄悄进了天京。
而陆飞和张羽等人便私下接受无法走远路的流民的请求,护送他们去天京。
天京的官员很热情,并没有因为他们是长兴的修士而拒绝他们入内,反而安排人妥善的安置伤患,并在他们伤病好了之后为他们安排活计,或帮助抢收小麦、或修筑城墙、或入伍参军将刀枪对准不久前还是同胞的长兴军队。
不过,万幸,他们能填饱肚子了。
到天京的第四天夜里,出了变故。
舒怀拖着一身疲惫正要回客房休息,突然地动山摇,客栈在面前倾塌。
客栈中人不多,加上客栈的老板也不过六个人,陆飞、张羽比她回来的还晚,客栈中现在应该只有老板、老板的儿子和苏弘。
好在大地只摇晃那一下,便瞬间平稳。
这客栈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遇到这么剧烈的地震倾塌无可厚非。
可苏弘还在里面。
她发疯了一般去扒残砖碎瓦,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一双手上沾满了血和污泥,她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埋头清理瓦片和椽子。
这底下正是苏弘的客房。
“阿怀!”
身后传来一声急促的脚步声,她怔忪地转过身,便看到苏弘一身青衫立在月光下,头发微乱,满脸担忧之色,胸口起伏,似是一路奔跑过来的。
她顾不得身上一片脏污,飞扑到他的怀里,冲得苏弘一个趔趄,随后他紧紧将她环在怀中。
“你去哪里了。”她泣不成声。
苏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低的,但却破天荒的清晰,一字一字钻入她耳中,“帮老板切草料。”
他在不远处的草场帮客栈老板切草料,切草料是在空地上,所以方才地震,他只是一阵晕眩而已,但想到这个点舒怀可能在客栈中,他便飞奔而回。
客栈老板和他的儿子随后赶到,看到倾塌的客栈,捶胸顿足,哭倒在地。
这是他们赖以为生的活计,如今房屋倾塌,要重建不知要花费多少资财。
溪边,苏弘为舒怀清洗伤口,星眸中满是爱怜。
陆飞张羽回来后也没了住处,六人便翻出几床被子,在草料场将就。
新割的小麦秸秆垫在身下,软软的,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清香,让紧张了一天的心稍稍放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