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鱼羡渊+番外(54)
若相默然腹诽了句。
熟睡的俊颜没有那么尖硬,楞是添了丝平和钝圆,依稀瞧出几分小时候的影子来。
午时钟声一响,便伸手推他。
他猝然睁开眼,有厉光一闪而过,又瞬间隐没。
揉揉额角,培嵘歪着看他一眼,“饭好了?”
不知为何有点想笑,他抿住唇,淡“嗯”了一声。
“那走吧。”培嵘站起身,紧了紧肩上斗篷,旋即伸出一臂,要拉他起来。
他犹豫了会,借力起了身。
青裟雪袖下的手臂骨般瘦,培嵘定看一眼,皱了皱眉。
他默不作声掩手在袖内,当先步出签殿。
托膳房的小和尚摆了一小桌菜,说是要招待贵客。培嵘一直跟在身侧,却一路无言。
两人在桌前坐定。
“培公子请用。”
“嗯。”培嵘点点头,执筷吃了起来。
两人静静吃了会,他舀了碗素菜汤递过去,“斋食可还吃得惯?”
培嵘放下筷子,双手接过,唇角微勾,“还不错。”
几口喝完汤,直视他,“倒是你,吃了几年素,可觉得乏味?”
他亦放下筷子,淡笑道:“也还好,头两年还吃圆了一些。”
培嵘目光掠过他布巾包发,苍白脸颊,清薄眉目,眼底起了点疑光,“那为何如今这般瘦?”
他微微摇头,“这两年会有些食欲不振,便吃得少了。”
培嵘蹙眉,“可有找大夫瞧过?”
他垂眸不语。
培嵘心下顿时了然,脸色冷了冷,道:“就该把你扔到军营里待几天,营里将士总饿得快,哪里会食欲不振。”
他笑笑,笑完又敛了神色。
“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不适之处?”
“……时不时会泛个咳疾。”
“还有呢?”
“胸口总是滞闷。”
培嵘沉脸看他,“都这样了,还不找大夫?”
他想笑对,却笑不出来,“其实也还好。”
“既然待在这里这样不舒服,为何不回去?”
他忽然忍咳一声,唇畔现出苦色,“怎么可能回去……我,好不容易逃出来……”
掩了掩面,自嘲道,“你能参军,我却不能……就成功做成这一件事,咳……我高兴还来不及。”
培嵘眼神复杂,“小蘅……”
他面色异色陡消,又恢复如常,敛眉淡道:“公子请称我法号。”
培嵘手撑在桌面,看着满桌残冷饭食,“我下次来,便是中秋了。”
他垂下眼,近一年么。
“前线吃紧,蛮夷似有所谋,很是纠缠。”
“还望公子小心。”
“我隐有些危机,但不知为何。”
“公子且莫多想。”
“我……”他忽然顿住。
若相等着他说下去。
他捏了捏冰冷的指尖,神色微疲,“下次我来,大师再为嵘焚支香可好?”
若相颔首,“好。”
——
培嵘不好的预感成真,战线一路拉至虞城外的一座县郡,还未至中秋,培嵘带兵途径虞城,忽不管不顾,纵马离了队远去。
风尘仆仆,一路匆行。
等至得那座签殿,心才稍安。熟悉的身影跪坐在蒲团上,白裟青披,布巾拢了长发垂在身后,木鱼声沉沉脆脆,密麻签片与暗黄笺纸像极了两人的命运。
“若相大师?”
木鱼槌声乱了一瞬,停了下来。
若相膝行着转过身,脸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眉仍清疏,双目一片淡泊。
“确也。”若相眉目微敛,“培公子此次前来,可是需焚香礼佛?”
他久不语,终于问出那句,“大师本为翰林出身,正二品文较之子,若少时入仕,此番定是已得朝中陛下重用了吧。”环目四下望了望,又道:“如今屈于这一隅庙堂,可曾后悔?”
若相静静看着他,“若悔便不生相,便不成道,不成道亦不悔,只道人世之事,非人世可尽。”
气氛安静了片刻。
他转身欲离,若相忽然道:“公子此去前路为何?”
他脚步一顿,答:“随靖夫征蛮夷。”
若相怔了怔,却道:“公子不焚一支香再走吗?”
他停稍许,道:“若平安归,大师再为嵘焚一支香罢。”
……
中秋前夕,前线捷报传来,靖国公施妙计连退蛮夷三座城,不日将尽数赶回八猞,再做不得乱。
又传一丧报,培少嵘不负辱命,以身报国。
与此同时,一小和尚敲响了杜府的大门,言山作寺若相大师已病亡归天,特送生前物而来。
从此,金玉书彻底覆灭。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还有两章,金玉书篇就完了,大家若喜欢本书可以先收藏起来哟~
第38章 杜衡篇:金玉书(九)
昔日培家旧址,满目疮痍。风尘阵阵,荒寂无人。
勾月悬空,培嵘少时的宅院屋顶上,她掀起一块瓦,朝漆黑的屋里望去,又盖上瓦。
“阿揽,你说若是当年培家未曾出事,培嵘与杜若相二人会否延续金玉书之佳话?”
他摇摇头,没说话。
她转头看他,“不会?”
“不是。”他停了会,“我不知。”
她移开视线,“若是培杜二家一直共存,培嵘与杜若相一同长大,一同入仕,一同为朝纲献计献策,最后成就盛世文臣之路……”
自顾自地,“这该是最好的结局。”
低叹一声,“从培家灭亡开始,局面便不可控制,若能一开始就切断祸源,或许现下不会是这般结局。”
他静静听着,“公主已经有决定了么?”
“嗯。”
“若想培家平安无事,得从皇帝那处下手。”
“我知道。”
“公主想好该如何做了么?”
“嗯……给皇帝下个障。”
他一怔,“下障?”
她按了按眉头,余光瞥他一眼,“嗯,给梦中人一个暗示,潜移默化他的行为举止,俗称下障。”
他蓦地失语,眸色几番汹涌变化。
“如此……岂不是造梦一事并不需要驱使卫,甚至……”
声音蓦地低了下去,轻不可闻:“也不需要堪舆师么?”
她听清他的话,不置可否,“确有此一说。”
笑了笑,“但这三者联系已久,堪乌二国谁人不依赖于此种牵连?若还说什么造梦其实只需造梦者一人便可的话,岂非断了堪舆师和驱使卫的活路?”
他听了,像是有几分嘲意,“所有造梦者都是如此,还是说只有珍稀级……”
“这个得看造化,毕竟东西放在那,他能否发现,能否真正拿到,全赖他自己。”
他低笑一声,“原来如此。”
“什么?”
他没答,目光落向远处,“何时给皇帝下障?”
她缓缓闭上眼,面色沉静,“当下便可。”
沉黯目光一瞬不瞬凝在她脸上,久久不去。
远处一线天光乍现,黑夜裂了个口子。
余下夜色被逼迫向二人涌来,身后是无尽的亮堂白昼。
极黑,极暗,当头笼罩而来。
再也看不见彼此。
他心下幽幽一叹,倾身抱了过去。
她身入怀,这才觉心安意满。
她闭着眼正在施为,只轻轻一挣,没挣开,便由他去。
黑夜一点点从二人周身游掠而过,他把下巴搁在她肩头,眸子微开,天光刺眼袭来,复又瞌上。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大亮,凉爽秋风拂面而过,底下传来细微的人语声,他睁眼朝下望去。
两个白衣红腰的小人正蹲在一棵树下窃窃私语,一人拿一把小铲,又挖又拍。
这是,回到梦始了?
耳边传来她没什么情绪的声音:“松开。”
他闭了闭眼,慢慢退开去。
两人面对面相视,一时无言。
她目色沉冷复杂,一拍手就朝他打来。
他侧身避开这一击,直直望她,“公主,何不先看看新梦境如何发展?”
有一个恍然像是看清他的眉目,她微微一怔,看着他没出声。
那处,两个小身影已经开始扭打在一起。
她回过神来,默然望去。
下人赶来劝架,侍候杜蘅换衣。
宴席上,培嵘为杜蘅剥虾子。
杜蘅流鼻血。
培家……安然无事。
杜蘅与培嵘一较高下,又打了一架。
八岁时,两人同入岳山学院,皆白衣青袖,翩然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