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鱼羡渊+番外(43)
她目色一片荒芜,“干你何事?”
……
服侍她睡下后,他拐到棋室拖了个蒲团过来,就搁在她榻前不远处,安静地坐着,眸光凝在她白若纸的脸上,眉间孤意涌动。
二月初一那日,夜息长公主的造梦车架启程前往中原。
他随侍在她身边,一同上了马车。整个队伍,总共只有三人,除她与他之外,还有一车夫。
齐妨对此很不满意,按她原本的安排,应另有四个女奴,一列士兵,然而长公主二话不说就加以否决,言其是去造梦而非赏游,一奴一车夫足以。
齐妨苦劝数次不下,只能做罢,暗地里却找了他又是一通细叮咛慢嘱咐。
他一概应是,齐妨这才稍稍放心。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出发才几日功夫,长公主就把那唯一的车夫也赶走了,他没法,只能把驭马驾车的担子挑了过来。
如此,才算是消停了下来。
一路快行慢行,头半月见不着丝毫人烟,等入了乌国属吴郡,才算是进了人群中。
远远便望见那城门,他心里想着应该进去休整一番,顺便添补下物资。
可还没到城门口,车里就传出她的声音,“不用进去了,直接赶路吧。”
他犹豫了下,“公主,车上用物怕是不够了。”
车门被她从内推开,素手撩开帘子,探出身来,挪到他身边坐下,“那你进去置办,我在这里等着。”
他手上顿了顿,终是别驳她,吁马停下,放好马鞭,又抬手摘了头上斗笠,搁在一边,然后拍了拍身上的灰,朝城门而去。
她静静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目光在他刚放下的斗笠上游移了会儿,缓缓伸手摸了过来戴在自己头上。
天地极静极远,就像只有她一个人。
等着等着,她竟渐感一种没来由的惶然从心底里溢漫出来。
他去了很久,才大包小包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店僮模样的人,亦抱着不少物事,恭谨地站在他身后。
她下了马车,立在一旁,看着他上上下下给马车上装补采买来的物事,多日赶车,他身上不免有些风尘仆仆,发丝微散,脸上亦有疲色,显得整张脸略有几分黯,可眉目间一如既往是渺渺色,让她看不清他真正的样貌。
东西全装理完毕后,他同那两个店僮结了钱银,店僮拿到银钱一一道了谢,然后便径自往城里回去。
她重新爬上马车,却没进去,坐在车门前不再动了。
他视线掠了掠她头上的斗笠,等了会,见她没打算还,也不出声要,就那样直光光地开始赶车。
黄土大道仿佛永无尽头,车轮碾了无数在身后,却仍是最初模样。
路过一个小村庄,他提议今晚在村庄里借宿,她这回没拒绝,点头应了。
他先进去找了家愿意借宿的农户,谈好后便出来接她,马车则被赶进那户人家的院子里。
其实已经不早,这户人家已用过晚饭,他用一锭银子,借来了厨房,几经折腾,给她做了碗素面出来。
她在农户家唯一一间空房里正要脱衣睡下,不防他还有这一手,冷不丁楞在了原地。
他面上愈发有些黯,声音却放得平静,“自出来后没吃过几顿热食,公主受委屈了,若不嫌弃且尝尝吧。”
她杵在床边没动,目光有些发飘,平常那股子漠色也消散不少,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又有些忐忑。
“你放下吧。”她淡淡回他,走到桌边坐下。
他走近几步,把面碗搁在她面前。
她接过筷子安静地吃了起来。
不久后,她把空碗递给他,“你退下吧。”
他便端着空碗退下,给她掩上门。
半夜,他正靠在马车里昏昏欲睡,车门忽然被拉开,他猝地睁开眼。
有人爬了上来。
他迅速伸手去抓,被人一把格开。
他这才发现是她。
“公主,你……”
她满脸倦意,声音却平淡,“我睡不着,你带我走。”
他慢慢收回手,在她面上停了几瞬,捞过一旁的马鞭,“好。”
她躺在马车里侧,没再出声。
寂静深夜,马车慢慢步入道上,迎面吹来的风寒意料峭,让他忍不得也抖了下身子。
转身去关车门。
“别关,让我听听声音。”
顿了顿,只带上半扇门,“公主若觉得冷,再与我说。”
里头消声了。
他的唇紧紧抿着,被寒风吹得发白,握缰的手骨节突出,已有青意。
不知在沉沉夜色里行了多久,车帘刮到他身上,一顶斗笠被一只细白的手抓着递了出来。
他沉默赶着车,没注意,起得仓促,黑发未束,被风吹着拂到那手上,那手颤了颤,缩了回去。
斗笠掉在车栏上,声响引起了他注意,余光只一瞥,下一瞬已把斗笠捞了过来戴上。
天色见亮,他微叹一声,在路边勒停马车。
“公主,就地歇会儿吧。”
“嗯。”
一来一往,两人没再说话。
他靠在身后车柱上,屈膝环胸,闭眼休息。
仅开的半扇门也被他挡了大半,她盘膝坐在车里透过纱帘看他的背影。
他换了个姿势,向后坐了坐,腿斜斜放平,一手放在腹上,一手搁在身旁。
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修长青白指,略略收着,指腹有薄茧。
——
自过吴郡,一路行来,时不时能看见城郭村庄,树林河流,亦是常见之景。
她虽执意不肯进城休憩,近人烟总归是好的,每至一处,她只需在车里等着,没多久便能吃到他特意进城打来的饭食,皆以质地厚沉的锦盒装了,入口时仍有如刚出锅般的热人心脾。
疑窦,却日益加深。
出身乱营,伏烧火营十五年的奴隶,不该有这样的细心处事,熟稔生存的手段。
是夜,万籁俱寂。
较之平常大上许多的素色乌木马车停在樟树林子外头。
他捡了几个樟果,用帕子严密地包好了,再以细绳捆牢,最后放进马车储物的各个暗格里。
她坐在最里侧的角落,捧着一卷书在看,偶尔抬头瞥一眼他的动作。
“公主,附近有几户人家,我去置些饭食。”
书靠在膝头,她双手按在书页上,表情没变。“嗯。”
他起身来到车门外,把卷起的纱帘放下来,又带上半扇门,这才稍理了理身上衣裳,自行去了。
他这次回来得很快。
见他提着食盒进来,她把手里的书翻面盖在一边,抽出收嵌在车壁上的矮桌。他把菜端出来一一摆好。
刚要出去,她叫住他,“一起吃吧。”
他没拒绝,在她对面坐下。
带回来的不过是寻常小菜,胜在新鲜甜口,在郊外能吃上这一顿,倒也十分不错。
“以前在烧火营做的什么差事?”
他默了会,“烧尸体。”
她面色如常,“一般是些什么尸体?”
“大都是奴隶的,病死的,累死的,被打死的……”他抬眸看她,停了会,“还有些无缘无故身死的。各类此种,不计其数。”
她像是挺有兴致,眉梢微挑,“这无缘无故具体又有什么缘故?”
隐约觉得他面上表情应是变了,可她看不清他的眉目,便也无从知起究竟有何变化。
只能看见他的唇角平而有些微垂,“我曾认识一个人,在乱营里当杀手……如果是被杀手杀的,那便是无缘无故了。”
“你身在烧火营,只是接触尸体,又如何与她认识的?”
他应该是在直视她,“许是,循着梦认识的。”
见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她眉蹙而目淡,“你是准备在我面前搬弄梦?”
他略垂了首去,“怎么会,公主还不曾带我开眼界。”
她漠眸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你这是在做托辞。”
他微一弯身,“公主说得是。”
她目光在他袖口的白线滚边上停了停,“你可知道为何我不再去椿园?”
“因为那一日我留下了焦味?”
视线往上,落在几粒结扣上,线扭成了藤蔓的弧度,一圈一圈,她有些走神。“你知道我在造棺。”
她的语气确定而不是疑问。
他没否认,“是。”
她点头,一手撑腮,面上表情添了丝不经心,“那你给我出出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