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鱼羡渊+番外(44)
“公主请明示。”
唇心血色被她略略一扯,“棺上雕什么花纹好?”
他凝着那点血色,“什么?”
她目色漠静又遥远,“我不确定该雕什么纹,你若有好主意且说来听听。”
这回他听清了,却半天没说话。
她目光再往上些,花形尖领映入眼帘,再往上,是他喉头微动,声线溢出:“私以为,非大成花纹不可配也。公主此番去中原,却是赶巧了,中原地广物博,贵族世勋更是不少,衣料用纹也多是精妙,公主或可取之一二。”
她移开视线,“所言有理,有赏。”
他平静问:“赏何?”
她没回。
夜深,他兀自在地上生了堆火,坐在一旁。
她望见火光,从车上下来。
在地上捡了根树枝,起身时忽觉头沉如石,身子歪了歪,差点没站稳。
树枝掉在地上,她无声无息站着。
他抬头看了过来。
她栽倒向地。
他面色倏变,猛地起身过来一把扶住她。
“你怎么了?”
唇心唯一一点血色消失,她整张脸呈雪色。
他手微微颤抖,指色苍白。
第30章 杜蘅篇:金玉书(一)
鸟鸣雀叫声不绝于耳,她在各色花香中醒来。
恍惚了一瞬。
眼前近来一张脸,眉目渺色,面上黯色。
“公主醒了?”
她想起身,却没力气,他伸手过来,借着力这才坐起身。
“我睡了多久?”
他靠在车壁上,一手被她抓着,“七天。”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那还好。”
他的声音平静得仿佛没有生命:“公主为何昏睡过去?”
她薄色唇角抿了抿,整个人像多出一丝莫名意味,“我睡了十多年你不知道吗?”
“可公主已醒来三年有余。”
她抚了抚额,发丝垂到脸上,“我睡不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眸光一片漠然,“睡,醒,睡,醒,我不就是这样的么。”
他盯着那几缕分割开她脸庞的发丝,“公主就甘心?”
她没立刻答,径自从桌上端了杯水过去,一点点喝完了,这才开口,“不甘心过。但发现这年月时光对我无甚意义,所以才失去这许多。”
他没应。
良久,“公主是在为自己造棺?”
她淡淡看他一眼,不置可否,“没错。”
“年月对你已无甚意义……那古思太子昏睡也是这般理吗?”
她眉一怔一弯一皱一冷,“怎么提起他?”
“公主与古思太子齐名已久,如今公主醒了他却沉睡,我便想他或与公主一般无二。”
他的语调平平淡淡,说的话却叫人辨不出莫测。
她皱眉看着他没出声。
“他一直想与公主合作造梦,奈何公主昏睡多年,他怕是也要效仿公主为自己造一具棺。”
“那又如何,造化弄人而已。”
“公主也信造化……不该是信造梦的么?”
她眸色侵上冷意,“怎得,你这是在讽所有造梦者么?”
他垂首,抬手摁了摁额角,“怎么会?若我是公主,怕是也会沉迷于造梦不能自拔。”
她讽笑一声,“造梦做什么?”
他无言注视着她,伸手把那几缕发丝捋到她耳后,好半晌才道:“故人入我梦,为吾所愿尔。”
她侧首倚腮,只一瞬的忡然,久久的疏漠不语。
——
一路平静到达中原,又是补给一番,依然没有在城中落宿,继续赶往目的地。
虞城远离京郊,是中原要塞之一,丝路茶马道皆会途径此地,战时更是各路军马补充粮草的重要供源之处。与堪舆师约好会面的地点便在虞城洛澜山腰的一座寺庙内。
寺庙名山作,有得道高僧数年如一日作持,寺名远扬岂非一般人得想,下至各处邻靠郡县的百姓,上至京城各家权贵府里的女眷,无一不以前往此寺焚香拜佛为荣。
此般声名俱佳,香火鼎盛的一处侍佛之地,他至得附近,只稍一问,便打听到具体去路,马不停蹄赶赴而去。
到得山作寺,正是春意最浓时,翠妍花丽色,柳树垂新绿,行人走过板桥,老木与人足共谱一曲淳朴步响,细流水色婀娜,汩汩声似秀唇歌脆。
寺外植了大片杏花林,杏花纷纷落菲华,洋洋洒洒遮寺颜,娇柔与佛蕴合于一景,竟让人迷醉其中,自甘不去。
重檐厚瓦,庄肃朴纯。殿门洞开,石阶行道上,各色百姓皆做虔诚颜,或一步一迈,或一跪一立,以己之法入殿而拜,香烟袅袅而上,凝成佛像金塑唇畔的一抹慈悲弧。
她不知何时出来了,与他同坐在车栏上,一同远远望着那处大殿,二人都未觉察出,自己眉目间罩上了一层渺渺色,似已脱世而去。
“从侧门进吧。”她望了许久,转头对他说。
“是。”
轻抖马缰,马儿垂首向前缓行,绕过正殿繁盛的香火,来到冷清的偏殿侧门。
他上前扣门而立。
门开,一小僧童笑侯在内,“二位施主找谁?”
他平静答:“此番应生相大师之请,为造梦而来。”
小僧童眉目微敛,笑容不变,弯身请二人进去,“贵客稍等,不妨先进来坐坐,我这就去请大师前来。”
二人进了寺里,被小僧童一路领至客院,奉茶就坐。马车也被另一闻声而来的僧童牵去安顿。
两盏茶的功夫后,小僧童回来道:“实在抱歉,前头香客盛多,大师实在抽不开身,施主若不介意,先在寺里逛逛如何?”
她放下茶盏,淡淡道:“无碍,车马劳顿,我也正欲休息,小师傅且去忙自己的,若生相大师得空了,再来知会我二人一声便是。”
小僧童听了,微笑恭身回道:“多谢施主海涵。”
小僧童离开后,他以为她真要休息,便也准备退出去。
“可还精神?”她突然问他。
“还撑得住。”
她起身过来,“那陪我出去走走吧。”
不等他回话,她已走了出去。
他合门跟上。
不比前殿香客熙攘的场面,寺内安静而开阔,殿院构造皆往朴实无华的方向走,几幢客院更是置办得简洁而清爽,一字排开来,又并列向后,以青石板铺延相连,数径间又多植绿树盆草,置水缸眠莲。
几个穿行游目望,山作寺内景概已收入心中,二人在一签殿外驻足,只稍停片刻,便抬步迈了进去。
中殿屹立三樽金塑佛像,手指翻作莲花,慈眉善目,悲悯笑弧,袈裟衬珠串,自有浩浩荡荡佛□□韵笼罩而来。
像樽底座前,摆了三个蒲团,蒲团前居中搁一矮案,案上有盆灰炉,一只乌亮木鱼。
蒲团两侧又各置一功德木箱,木箱后数座悬签架并一座签文释簿架,挂满了密密麻麻的檀木签片与暗黄笺纸。
朱香溢出青雾缭绕,漫了满殿光景,一道芝兰身影静跪于正中蒲团上,执木鱼槌而敲,手悬珠而抚,着白裟青披,瘦而形,脸白似失血,眉清目淡泊。
殿外有脚步声依稀近来,一颀长男子步进殿中,立于那身影后。渺渺梵香中,只见男子着白衫黑甲,眼深眉冷却染尘迹,似才纵马匆匆至。
男子声音低沉醇厚,“若相大师?”
木鱼槌声乱了一瞬,停了下来。
“确也。”若相眉目微敛,“培公子此次前来,可是需焚香礼佛?”
男子久不语。
“大师本为翰林出身,正二品文较之子,若少时入仕,此番定是已得朝中陛下重用了吧。”环目四下望了望,又道,“如今屈于这一隅庙堂,可曾后悔?”
若相抬眸静视于男子,“若悔便不生相,便不成道,不成道亦不悔,只道人世之事,非人世可尽。”
这番话落,二人又不语。
男子转身欲离,若相犹豫而问:“公子此去前路为何?”
男子脚步一顿,答:“随靖夫征蛮夷。”
若相微怔,却道:“公子不焚一支香再走吗?”
男子停稍许,道:“若平安归,大师再为嵘焚一支香罢。”
……
男子走后,若相掩袖闷咳二声,再抬首时,唇下竟渗了血丝,目光定定地望着门外的方向,久久不动。
白灯灯灭,殿内雪纱飘飞,一幕荒凉景,可望不可触,她抚上心口,沉如实物重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