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鱼羡渊+番外(42)
她开口说出这一番话,让他手上的动作立时一僵,她以为,他生病、买了药不回去是为了引起她注意的做法?
膝盖一点点从蒲团上挪到地上,他跪在她面前,声音沉且哑,“奴不敢。”
她把折子扔在案上,“起来说话。”
他站起身看她。
她亦回视他,目色一径淡漠,“且不管你敢不敢,我既说了要你前来服侍的话,自然不会失言。”
细白手指抓了支狼毫过来,又摊开一本空白的折子,唰唰写了会,狼毫“啪”的一声掉落案,折子一把砸给他,“回头给齐妨,她自会安排好。”
他把折子揽进怀中,就那样揣着一路退了出去。
——
第二日,齐妨亲自来找他,若非他不是女子,只怕齐妨早已拉了他的手细细叮嘱,“阿揽,我本不愿把你扯入这些事,但公主意实难改。好歹要了你去服侍,摒退全部下人的话便没再提,其余的又怎样都不肯松口,我拒公主不得,无奈之下,至少有甚于无,你便去公主身前服侍,但只许做些身外事,洒扫拎重物什么的,近身伺候之事则由我来,毕竟男女有别,还望你谅解我一番苦心。”
他听了,只一一点头,也不多说。
齐妨见他面色如常,并无什么不满之意,便也放心去了。
当天他就被安排住进了她的宫殿,离她只有数墙之隔。
清晨,他早早起了,在她的寝殿门外扫落叶,没扫几下,身后就站了个人,眉目不悦,冷冷盯着他,身上只着一件单衣,松松垮垮披了外衫。“你在干什么?”
他把扫把杵在地上,答:“扫地。”
她转身就走。“以后早上不用扫地!”
他凝望着她的背影。
“是。”
齐妨果真没让他近她的身,午膳也是亲自在旁侯着,没让人来知会他一声。
然后听说晚间用膳时,夜息把碗砸了。
齐妨身边一个宫女匆匆忙忙来找他,脸上仍有未消散的惧色,“阿揽,公主叫你过去。”
他便过去了。
门外奴隶跪了一地。
地上碎瓷片片,齐妨正一声不吭地背对着夜息跪在地上捡拾,眼底隐有水光泛泛。
满桌华食早已冷了个透,一丝烟气也无。
夜息端坐在桌前,三指雅执一青玉盏,细口慢饮,“你说你堂堂乌国大女官,跑到我跟前来当奴才,是可怜我没人服侍?”
眼角瞥到进来的他,轻飘飘添了句,“你看,服侍我的人不就在这吗?”
齐妨沉默地收拾着地上狼藉,没吭声。
夜息饮完汤,放下青玉盏,也不见再食其他,只拿一双眼盯着他看。
他上前把桌上的丝帕递给她。
她接过,擦了擦唇,唇心的血色也仿佛被擦去,淡了不少,她垂目看着跪在地上捡瓷片的齐妨,神色暗了暗,又白了白,眉间氤染上一丝灰败的疲色。“这件事你别拦我,我不会再迁怒于你。”
齐妨身体晃了晃,咬牙说出的话语有如地上瓷片般碎,“你一直在迁怒……”仰起头,面上泪珠一瞬划入鬓角,“这么多年了。”
她闭了闭眼,道:“你退下吧。”
齐妨猛地站起身,不管不顾急步推门离开,本拢在袖里的碎瓷又摔了一地,终成渣粒。
他默声站了会,旋即去门口叫了几个奴隶进来撤下饭食。
她一直端坐在桌前,闭眼不语,有如一座石像。
——
因乌国皇帝失踪,皇后疯魔,从小被寄予厚望的夜息长公主本是下一任乌皇的最佳人选,谁料天妒英才,夜息昏睡多年,执掌大权旁落于甲级造梦者,二公主社。
夜息已醒来三年多,按理本应尽快收回执掌大权,以社稷之身荣登国主一位,稳乌国上下臣民之心。然三年来,却迟迟不见其有任何行动,大权依然被二公主社握在手中,她却是日夜蛰伏不出,若非她确实醒了,乌国上下恐怕都要以为这位长公主仍在沉睡。
乌木矮案上堆满了笔墨纸砚,书折长简,右案边摊着一幅半干狼藉未完成的画,混乱压着几只墨迹干涸的狼毫,案中叠着几本翻开几页的书,用金圈兰花纹木签卡住,左案边一页扇面,绣了一条赤尾锦鲤,鲤身上插着数根银针。
雾发霜颜的女子目神淡冷,一拂案面,书和扇面都落到了地上,砸出沉闷的钝响。“坐。”
另一白衣笼袖的女子听闻,静静在她案前坐下,她亦盘膝坐于案后,从案底暗格抽出一方棋盘,“二皇姐今日得空,与我下盘棋如何?”
她口中的二皇姐一双叶抹凝眉,戚戚含寂,闻声抬了眸看她,“公主不必如此客气。公主为长,社当不起公主一声皇姐。”
夜息凝看她一眼,道:“二皇姐今日前来,有何事?”
社颔首,“确有要事。”一双戚目轻轻扫了一眼案上的物事,“公主计划何时即位?”
他端着托盘转过屏风来,在两人身前各放了一杯茶。
夜息没看他,只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那些人又催你了?”
社微微摇头,“并无,只是我不免感多年劳累,而公主既已醒来,应当重掌大权才对。”
夜息没答应也没否决,话语只一转,“听说这些年你为了让我醒来,费了不少心力?”
“公主缪赞。”
“这些年接了什么梦,说来我听听?”
“社堪至甲级,不敢在公主面前妄言。”
夜息苍白唇角一垂,眼角略挑,沁出一丝讽,“二皇姐掌权多年,倒是越发明辨是非了。”
社雪白笼袖被拱起的手指压出褶子,面上表情不变,“公主教训的是。”
夜息漠然回,“我何时教训你了?”
黑白棋子被甩得飞落在地,一粒朝他飞来,他不动声色收在手里。
社膝头被砸得生疼,忍道:“公主,近日国中有不少棘手的梦,社恳请公主出手。”
她指尖噙着一粒黑棋,与透白指色一衬,黑白分明得宛若人的眼珠,“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让我造梦。”
社沉默不语,身上戚意仿佛多年月照冷院,已浸进了骨子里。
夜息没再理会她,只道:“说来听听,什么梦?”
……
社走后,她离了案前,几个转身来到那樽白玉角鹿旁,沉默地摸了摸光滑的鹿背,抚了抚窗栏,又望了望窗外险峰青松,最后上了矮榻闭眼休息。
他静静从屏风后走出,轻手为她脱了鞋,又慢慢扯过一旁的锦被为她盖上。
他正欲离时,她却突然开口。
“说来这桩梦,社曾请过古思太子出手……而在这之前,社以或可助我醒为条件,得以和古思合作一场梦,谁知再以此条件请他出手,他却拒了……如今我醒了,他却陷入沉睡,实在好笑,不若此梦我替他一去。”
她睁开眼,看着他的目光没什么情绪,“你且随我一同去,观一观造梦之事,看看寻常贵族勾当为何,开开眼界。”
他缓缓弯身行礼,“是。”
第29章 行路
此次造梦需去中原,乌国较之堪国,离中原只远不近,光是去一趟,便要花上足足两个月的时间。既决定造梦,收拾行装一事不可谓不重要,长公主却只命齐妨一应准备,没让他过多参与。
冬日难得的月色,一弯勾悬于雪松顶,仿若近在咫尺,殿廊下朱纸灯笼还未撤去,晕着朦胧的红光,与清冷月色交相辉映,凭添幽芒。
一盏风灯在寒夜里摇曳,灰白粗糙的纸面,渗着一团黯色的光,有似灯中月,乌木短柄末端,延伸向一只透白泛青的手。
再往上,三千雾发披身,唇心一点血,素黑的裙外裹一面雪色狐裘。
乌黑色烟缸摆在廊台上,她一手捏三支红香,顶端火星有如磷光若隐若现,细白指尖不知何时染上一抹烟色,似没注意,又浑然不在意。
她没拜,只是漠然地把三支香插进了缸灰中,然后拎着风灯一动不动站着。
他无声走近。
风灯缓缓垂到地上,她靠着廊柱蹲下身去,像小小的一拢雪。“这里没什么需要你做的,你退下。”
他盘膝坐在她身边。“那我陪陪公主。”
“陪?”她语气浸了疲样讥意,“你又懂什么?”
“公主从门静楼归来便是这般,可是皇后恼了公主?”
皇后疯癫十数年,被囚禁在山峰顶门静楼,她今日去见皇后,怕是皇后又说了什么疯言疯语让她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