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鱼羡渊+番外(18)
侍女放下糕点后,辛谢氏转头,带着歉意对她说,“我虽惯常用得早,却不曾料到姑娘会这时拜访,早饭也都凉了,不好再招待姑娘,姑娘若不嫌弃,可尝一尝这糕点,参了槐角的芡实云豆糕,味道还不错。”
她捏起一块送进嘴里,“没事。”
想了想,觉得不妥,又道:“是我突然来此,不怪夫人。”
辛谢氏微笑问道:“味道如何?”
点头,“很好。”
辛谢氏的笑容更深了一些,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丝血色。
见她肩膀处已经湿了,不由担心地问道:“我这儿有多余的衣裳可以给姑娘换上。”
她瞥了一眼肩头,确实有些湿,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不碍事。”
辛谢氏皱眉,“姑娘家,冻不得。”竟带了丝斥责之意。
她愣住,看着辛谢氏半天没说话。
辛谢氏似乎也有些怔然,低下头,片刻后,又抬起头,声音已正常,“我的意思是,这种天气,若是生病了,不容易恢复,姑娘这么年轻,要当心身体。”
她唇角扯了扯,像是不习惯,又像是别扭,很快便恢复了原样,“我会武,不当紧。”
辛谢氏苦笑一声,“是我多事了。”
拿糕点的手停了一瞬,“不会,夫人是好人。”
辛谢氏被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瞅着,只觉得有些自惭形秽,移开视线,望着漫无边际的大雪,“姑娘是什么人?”
又吃了一块糕点,“我是驱使卫。”
“驱使卫?”辛谢氏疑惑,见盘中已空了,便招呼侍女又送来一盘。
“嗯。”她应是,握着杯子喝了两口水,“驱梦的人。”
辛谢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就劳烦姑娘了。”
——
午时,和古思三人一起来到亭屋,辛谢氏如上午一般,在凉亭中接待了他们。
出乎她的意料,古思决定带霁款一同入梦。
显然这是临时起意,因为霁款和她一样,愣住了。
社虽感有些奇怪,但也允了,只面上略有难色,“这次东主要求以身入梦,本就增加了入梦的难度,再带一人,我不知是否能成功。”
古思听了,只道无碍,说是甲级造梦者本就可多带一人入梦,并不会增加入梦难度,若真不能入梦,也不是多一人的缘故。
于是就这样定下,加上她一共五个人入梦。
第一次入梦,毫无意外失败了。
社的面色变了变。
霁款的脸色也有点难看,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她却忍不住把目光转向辛谢氏。
辛谢氏的唇角没有半分波动,她却仿佛看到了黑纱下那双空洞的眼睛,仿若失了魂。
伸出手,搁在辛谢氏的肩膀上,感受着手下突出的硬感,她出声打破了沉默,“没关系的,再试一次。”
其他三人的视线被她吸引过来,神色却各有不一。
“再试一次吧。”古思看着社,道。
她半垂下眼,一直没变,平淡如初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不管怎样,幸运的是,第二次成功了。
一阵白光耀起,亭中再没有一丝人影。
唯有孤坟前,绿衣侍女蹲下身,在碑前放下一节槐树枯枝。
——
谢家历代皆是春官属,门生众多,但到了谢鞠这一代,子孙却再无任春官属职者,谢鞠一生为宗伯,到了晚年,世人皆记不得他的本名,只以谢宗伯称之。
谢宗伯常年操劳邦礼之事,虽妻妾不少,却只得了五子一女,女为幺女,最得谢宗伯喜爱,只可惜嫁出去数年,却无所出,被夫家人排挤冷待。一日回娘家时,幺女说漏了嘴,谢宗伯这个老父以及五个疼爱小没的的哥哥听了怎能忍得了,当下便扣下了幺女,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封和离信就被送到了那夫家。
从此,幺女便在娘家住了下来,却不知那时已有孕一月,怀胎九月后在谢家生下一女,却因难产,熬了几日,终是去了。
谢宗伯一生浸淫宗庙鬼神之事,独爱山鬼,亲自选了“薜”字给孙女做名。
谢姓,薜名,便是谢薜。
嘉黍元年,谢薜刚满十五岁。
谢家每三年一轮的奴仆更换制度在半个月前刚刚结束,谢薜的院中也多了很多生面孔。
比如现在这个。
谢薜心中恼怒,这个人,从早上开始就在那敲敲打打个不停,夏暑本就燥人,素来有午睡习惯的她,在床上睁着眼睛躺了很久,耳边是密密麻麻的知了声和敲打声,她想,今天根本睡不了了。
翻了个身,前几日下大雨刮大风,把她房中的一扇窗子的扉页给吹跑了,淌了不少雨水进来,现下在外头修补窗子的是半个月前新进府里的仆人。
如果九伢还在就好了,他知道自己这个时辰是万万吵不得的,不像现在这个,太没眼力见了。
她很想把外头的人叫进来,斥责一番,不许他不要再敲,可外祖父给她请的礼训婆婆教导过她,女子不能生气,即使气,也不能表现在脸上,更不允许大喊大叫,失了闺中女子的风范。
所以她只能在床上翻来翻去,用被子捂住耳朵,极力不去听那烦人的声响。
可才一会儿,就被捂得大汗淋漓,更没了睡意。
哗的一下坐起身,估摸了一下时辰,午睡的时间应是已经过去。
心烦得拨开被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领,穿好外衫,仔细检查没有问题后,才缓步来到那扇窗前。
“你叫什么名字?”
动静停了下来,紧接着一张脸出现在窗外。
她微怔,想不到这人长得还不错。
“千七见过小姐。”声音并没有预想中的多么恭敬。
看他穿一身石青色短打,虽身段修长,却极为年轻的模样,于是问道:“你几岁了。”
“十七。”
这么惜字如金,难道是个不多话的人?她暗暗想着。
“你为何不叫二七。”方才的愠意还未过去,让她说出了这句话。
千七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名字可是一辈子的事,年龄最长不过一年。”
她撇开眼,恨他笑得旁若无人,也恨自己不可说重话,只能暗戳戳地讽刺,实在不光彩。
“以后每日的未时至未时三刻,院中上下不得吵闹,你初来此,无知者无罪,只是今后可得记住了。”
说完,转身回了屋内。
她一走,窗外的敲打声就响了起来。
她又走了出来,看着那个忙碌的身影,抿着唇,不发一语。
千七空档的时候瞥到了她,停下动作,探头进来,笑道:“现在是未时四刻哦。”
退了出去,继续敲着,“我得赶快把这窗子修好,不然就要挨骂了,挨骂不要紧,就怕扣这月的例银。”
谢薜听了,忍不住辩解道:“外祖父从来不扣下人的例银。”
话音刚落,窗外就传来了低低的笑声。
“你……”她想说什么,却卡在了嗓子口,因她知道他为什么笑,外祖父确实不会亏待下人,可掌管例银发放的却是府里的大管家,那大管家凶煞得很,若是克扣了例银,恐怕外祖父也不知道。
汗一点点湿了背脊,让她浑身不自在,想着要不要沐个浴,重新换身衣裳。
决定之后,便准备迈脚去叫下人来烧水。
“小姐。”
敲打声停了下来,千七叫了她一声。
谢薜转过身看去。
窗外的少年笔直地站着,黑发束在脑后,额前因汗湿沾了几缕头发,却丝毫不侵他嘴角的笑意,双眼望着屋内的她,黑得亮晶晶的。
“小姐,我方才是不是吵了您休息?实在抱歉,窗子已经装好了,这样,作为赔礼,小姐若有什么喜欢的花样,我都可以刻在窗子上。”
她走上前,微微探头出去,瞧了瞧新装的窗页,确已修缮一新,只是上面未镌什么花纹,单调得很。
千七在木梯子上挪了挪,朝她的方向站近了点,以防她因幅度太大而不小心跌出来,这可是二楼。
她想了很久,他也站了很久,却没有一个人不耐烦。
终于,她说,“在这个地方刻一朵……薜荔花可以吗?”
问完之后,伸手摸了摸那块位置,细白的手指衬在褐色的木头上,仿佛生出了白色的花,娇弱而美丽。
千七看着她的手,半晌道:“好。”
“真的?”谢薜笑了起来,虽笑不露齿,却看得出十分高兴,眼角笑得眯起,像只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