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只能是他了。
我伸手想去触碰,光影却褪了色,月光笼罩下来,我看见幼时的我,还有幼时的崔元青。
他们并排坐着,幼小的身体紧挨在一起,一阵窃窃地笑,仿佛正说着什么亲密的话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望着望着,目光也柔和了下来,却又蓦然一顿。
俩人身后搁了套白石的桌椅,桌面上有纵横棋路,若隐若现地藏在树荫后。
我探头望去,忽见一只修长的手,款款落下一颗黑色的棋子。
棋局,却乱了。
……
梦醒时还有些怅然。回味一番,嘴里苦涩,摸到窖房里饮了一口果子酒,舌尖酸甜缭绕,这才觉得精神了许多。
却在酒坛子下面发现了好几样从前的话本,均是些志怪小说。纳罕之下也起了兴味,翻阅起来,却很是有些失望。非我所想是什么书生与妖怪的香艳情/事,却是记载了瑜山山神的一些生平,还捏造得颇为有模有样。
其中一段话说,瑜山有山神,居于瑜山穷凶之地,山神有长生果,凡人服之,可以长生,死人服之,可以返阳。
欲求其果,则须得心诚者,登十三峰,攀万仞崖,过铁索桥,跪天命阶,一跪三叩首,如此一阶一阶跪过三千阶,方以得见。
不免想起那梦,梦里我千辛万苦寻那山神,难道还是为求那长生果不成。
摸了摸脸颊子,委实觉得那纯属吃饱了没事干。
正要收起这些神神叨叨的话本时,一张纸却飘落在地。捡起一看,讶了讶,竟是桃花雕的酿法。
看到最后,我却皱起了眉。
上面写道,桃花雕自一酿下,女儿待嫁出阁时,取出用以宴请宾客,即称“女儿红”。若女儿未嫁而早殇,花雕,则称花凋矣。
其后跟着两行新写的小字,一笔一划极其歪斜,却透纸而过,可见写字人心绪不稳。
汝尝品饮桃花雕,汝可知何为花凋?
若能重酿十八朝,只愿此生不再尝。
我捏着那薄薄的一张纸,哑然无言,许久。
莫非,这座院子的前主人曾有丧女之痛?
四、
正午时分,阳光正懒,我坐在院中一边晒着太阳,手里一边擦拭着新酒坛子,隔壁阿嬷来拿药酒,我随她进到屋中,斟酌片刻,还是询问了些关于这座院子前主的事儿。
阿嬷却很茫然的模样,只说年纪大了不太记事,若说这前主人,竟是一点印象也无。
又提了提两年前瑜山曾发生过的一场雪崩,便是从那一场灾祸以后,她就对村子里一些人事的记忆都模糊起来,也不知是何缘故。
听见“雪崩”俩字时,我怔了一怔。关于那场灾祸,我竟也全然没有印象。捶捶脑袋,莫非真是摔坏了脑子不成?改天得让老冥看看。
便也没有多想。
直到年后,崔家秀才结亲的日子。
那天我也受邀参加了喜宴,看着崔元青一身红衣走出的模样,玉树临风,好不俊美,我却不知怎的眼眶直发热,好像一直一直期待看见这样的画面,竟至心头大恸,侧了脸去飞快拭泪,再回首时,又是一盏笑合欢下肚。
酩酊大醉,走着夜路回家时,却被人拦下了。
掀起眼皮一看,嘿,竟是崔元青那小子。直挺挺挡着我的道,伸手推,跟堵墙似的推不开。绕开人走吧,被他一把拽住,脑袋不怎清醒,便如何也挣不脱。好吧,好吧,那就随便寒暄两句。
“洞房花烛夜,怎地出来吹冷风?”我努力站稳了,笑嘻嘻调侃道。
崔元青看着我。
他忽然开口,“没有,”拽我手臂的力道狠了,隐隐觉得那一处的血液都燥热起来,“没有洞房花烛夜。全部都是假的,全部都是骗人的。”
我默了默:
“嘎?”
却被他一把抱进了怀中:
“你明明知道我舍不下你,你明明知道……花妙,白天的时候,我看见你在酒席上哭了。你果然,你果然也是舍不下我的,对不对?”
我有些不好意思,把他推开了,挠挠头:
“其实,就是做了个梦。我梦见……咳,我死了。然后你就跪在我坟前,抱着我墓碑直哭,瞅着可伤心了。我这心里就一直沉甸甸的……很不好受。”
崔元青听了我的话,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冷风中,那是他传递给我的唯一的热度。
“花妙。我们……成亲吧。”
我茫然地看着他的眼睛,那样温柔深邃,又熟悉至极的眼睛。突然很想很想知道,那些丢失的记忆,到底是什么呢。
我到底,和这个人有着怎样的过往呢?
可是迎着那样的眼神,那样无法抗拒的眼神,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
……
青杏树下。
那月光凉薄,衬着人也凉薄。男子的脸模糊不清,隐约可见清俊的轮廓,我远远望着,不知怎么很想很想靠近,双脚却僵直在原地,一步也不能挪动。
他的身影很像崔元青,可我知道他不是崔元青。
他必是我生命里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个人,而我把他忘了。
忘得那样干净。
哽咽声堵塞在喉咙里,我就那样痛苦地把他望着,眼睁睁看着他肩上,脸上落满了厚重的白雪,从地底伸出无数狰狞的藤蔓,把他硬生生拖拽包裹,直至完全消失在这世间。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看不清他的样貌,却记得他最后的眼神。
那么安详又悲伤,世上必定再无如此温柔的眼神。
五、
惊醒之时,发觉自己倒头卧在青杏树下,身上已铺了薄薄一层白雪。
可是手脚竟是温热,不曾冻僵,甚是神奇。仰头看看光秃秃的青杏树,呵出一口热气,忽觉脸颊冰凉,伸手一抹,竟是满脸的濡湿。
怅然许久,拖着步子进了屋去。
崔元青的动作倒是快,不过刚过了晌午,他便着人来提亲了。阿嬷嘴巴撅得老高,十分嫌弃的模样,来提亲的喜婆直把好话说尽了,阿嬷这才将眼神投向我,问我的意思。
我便笑,应了好。
她叹着“孽缘”,脸色和缓许多,招呼着人落座了。
我转身进了酒窖,却在窖子里见着了许久未见的老冥。
我唬了一跳,这厮何时跑到这儿来的?正脸色一板,他却先露出了幽怨的表情:
“小杏子,你要成亲了?”
我愕一愕,撇嘴,点头。
他嚎起来:
“啊呀呀,女大不中留啊!小杏子长大了,就想着要抛弃老父了!哎呀呀,苦命啊,怎么就生了个这样的女儿!”
“……”我抚额,“青杏竟不知何时有了您这么个老父亲?”
他两眼泪汪汪:
“一时激动忘了,小杏子却是那周岱衣的娃娃。不过也差不离,反正吾也是受人所托嘛。”
“周……岱衣?”
老冥忙捂住嘴巴,“要命,天机不可泄露,不可不可……”
我紧紧盯住他,老冥缩着脑袋,嘟囔两句,滑泥鳅一般地溜了。
周岱衣。
我捂住心口。
为何在听闻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心脏会不可抑制地疼痛?
他是谁。
“妙妙。”
他是谁?
我痛苦地捂住脑袋,想把那道声音驱逐出去。
却无计可施。
……
满堂的红。
“一拜天地!”
此刻,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二拜高堂!”
有什么在脑海中淡淡回响,又顷刻间烟消云散。
……
“妙妙乖,喝了这药头就不疼了。”
“咦,原来你想学酿酒么,这倒是稀奇。不过你乐意学,为父也是愿意教的。”
“桃花雕,便是最佳女儿红。相传,富家养女,初弥月,开酿数坛,至此女出门,即以此酒陪嫁,其坛常以彩绘,名曰花雕。”
“唔,妙妙,今儿我也给你在树下存上一坛,以后嫁人了就取出来,怎样?”
“哈哈,害羞了?”
“今年的雪下得可真大啊,妙妙,你还是别出门了。”
“……妙妙?妙妙你在哪里?”
……
“这酒,原来很不好喝。苦极。”
“汝尝品饮桃花雕,汝可知何为花凋?若能重酿十八朝,只愿此生不再尝。”
……
“我生平只得这么一个女儿,未曾好好教养,她便如此年纪逝去,我身为人父,总是意气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