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早晨起来看见那枯哑哑的树时,也会有偶然的迷惑,似乎,似乎以前并没有那么棵树,直伶伶地杵在我家院中央。那大家伙就像是一夜之间忽然长出来的。
而那地儿,本该是放什么的来着?
手指讷讷比划两下,应该是套白石桌椅?桌子上再摆个黑白棋盘?
摇了摇头,笑自己异想天开。实则我这人是全然不喜欢下棋的,比起这种枯燥费脑的活动,我更喜欢酿酒。
村东崔家那个秀才公子要在年后成亲,昨儿来了人,从我这儿订了好几坛笑合欢,定金也付了,邻家阿嬷却跑来一扫帚打跑了那几个红褂子,瞪着眼睛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
我摸不着头脑,刚想说话,她眼泪一抹,“苦命啊”“造孽啊”地哀戚戚喊了起来。
“阿嬷,你莫哭,”我轻声细语地安慰她,“虽人人都说他是我的情郎,我却是记不起来一点半分的了。”
“当真?”她撇了嘴。
我点头。
“当真,真的不能再真。”
可不是嘛,一跤跌去,我连那崔秀才姓甚名谁都记不清了。唔,是叫崔什么来着?崔元宝?还是崔金宝?……呃,想不出来,低头继续算我的账罢。
阿嬷满意了,哼着歌儿回了屋去。
夜里我坐在树下望月稍,身边多了一人影,翩翩投映在地面上,我仰头去看,是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哥儿,他也低眉看我,嘴角一挑,露出个笑:
“花妙,你是不是忘了我了?”
我眼睛一花,天可怜见,想我平平淡淡活了十六载,委实是第一次见着如此秀色可餐。顿时心脏像散了一地的算珠子,“扑通扑通”乱跳起来。
忙捂了眼,从指缝里悄悄看他。
他来掰我的手,仿佛无奈:
“你这是做甚?”
我慌不择言:
“日头,日头太大。”
“……”
晚风吹得实在凉,我往树下缩,他往我身边靠。我瞪着眼珠子看他,他此时又不看我了,只把月幽幽望着,惆怅一叹:
“与你,许多年不曾这样坐在一起说话了。”
“是吗,”我讪讪一笑,“我从前,与公子相识?”
他皱起眉,皱眉的样子也十分好看,我瞧着瞧着,却恍惚起来,记忆里仿若有人也用这样一双相似极了的眉眼,却总是柔和地看过,唤我一声“妙妙”。
“花妙,”那公子哥儿摇摇头,“我们是一同长大的。”
莫非是青梅竹马?我愣了愣。
“你从前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如今丢了记忆,瞧着愈发没谱起来。”
他揉了揉额头,站起身,月光洒在他的黑发,他的白衣上,我正惊叹这人穿白衣真好看,淡淡一句语声却拉回了我的思绪:
“如今你已是及笄之年,而我也即将成家。既然如此,以后,便两不相干各自珍重罢。”
他甩了袖,迎着月光就要离去。
我反应过来。大喊一声:
“诶,崔元宝!”
“……”白衣公子僵了一僵,转身来,木着脸道,“我叫崔元青。”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出手指:
“崔公子,门在那边。”
二、
扛一把小铁锹,挖啊挖,从树下挖出一坛酒来。那坛子上有彩绘和花纹雕饰,隐隐还有清香。
今夜月色正好,既无眠,便一醉方休罢。
正待去揭那酒坛,忽然吹过一阵狂风,迷了我的眼睛,朦胧中看见个青衫的小老头,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舒了一口气,抱着酒怅然道:
“还以为是哪路的妖精垂涎我美貌,起了妖风要掳我进洞府去哩。”
老头儿闻言踉跄了下,看得出来他是很想“呸”我一声的,至于为何没有“呸”,瞧他看着我怀里酒坛直冒绿光的三角眼,大抵还是馋意克制了嘲讽我的欲望。
“小杏子,你不厚道啊不厚道,怎可独自饮酒而不邀上老夫?如此还有什么趣味!”
我干笑:
“你这不是闻香而来了嘛。”说来也是奇怪,老冥一个江湖郎中,怎么偏偏嗜酒如命,正想着,老冥便来抢我的酒坛子,仔细瞧过后,一瞬间咋咋呼呼起来:
“小杏子,这酒喝不得。”
我斜他一眼:
“如何喝不得?”
他抖着胡子,文绉绉开口了:
“汝尝品饮桃花雕?汝可知何为花雕?”摇头晃脑的模样颇为滑稽。
“桃花雕?”我笑笑,“不就是最佳女儿红嘛。”
我也摇头晃脑,背诵着不知打哪听来的诗文,“相传富家养女,初弥月,开酿数坛,至此女出门,即以此酒陪嫁,其坛常以彩绘,名曰花雕。”
老冥点头:“正是如此。”
我两手一摊:
“可这酒全然不是为我而酿,你知道,我父母去的早,我是自小吃百家饭长大的。这酒,许是院子的前主人埋下,忘了取走罢了。”
老冥叹了一叹,瞧着像是要吟诗一首了,我实在搞不清这老头怎的有恁多伤春悲秋的情感,忙从他手里夺了酒来,袖子一掀开了酒封,举坛正欲酣畅痛饮,却尴尬地顿住了——
那坛子里,一滴酒也倒不出来。
我目瞪口呆,下一刻暴跳如雷。指着老冥的鼻子,气得发抖: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偷喝了!”
“苍天作证,我可没碰过你的酒,”老冥赌咒发誓,“若是我干的,便让我以后再治不好病,再行不得医。”
“可是,谁会把空坛子埋进去啊?”我沮丧不已。
“这么,”老冥高深莫测地看我一眼,“倒让老夫想起曾听说过的一个故事,小杏子,你想听吗?”
我席地一坐,靠住了身后的树干,打个哈欠:
“你说罢。”
“故事说来话长。咱们这瑜山村,曾有个姓周的老翁,某日从山中归来,衣上不慎挂了一根枝桠,便将其随手植在院中,不曾过多在意。数年后,见那枝桠已成了棵小树苗子,且长势喜人,这才悉心照理起来,果不其然,至来年,那小树已长成,且结了好些青杏。”
“唔,青杏,不是我的名字么。”我扳着手指头数,青杏,花妙,小杏子,还有那一声……“妙妙”。我这名儿也委实多了些。
“别打岔,”老冥瞪我,咳了咳,“不过,那树确然是棵青杏树。只是天不遂人愿,本一人一树安详度日,那年冬日却突降暴雪,砸死了树,老翁从此呀,便再没归家过。”
语罢,老冥捋着胡须,只笑而不语了。
我怔上一怔:
“没了?”
“没了。”
“那树确然只是棵青杏树?”
“确然。”
“那老翁也确然姓周?”
“确然。”
什么玩意儿!我大怒:
“那这跟这坛花雕有什么关系?!”
提着扫帚就把老冥赶了出去,气鼓鼓转身的时候,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棵有些年岁的青杏树。
光秃秃的枝桠沐浴在月光下,枝干交替,月色如霜,带着些零碎的美感。不免联想起老冥故事里的那一棵,只是,故事里的青杏死了,我与这树,还健健康康地活在世上。
三、
梦里重峦叠嶂,迷雾重重。
我登十三峰,攀万仞崖,过铁索桥,却要到哪里去呢?对了,听说瑜山之巅有山神,我是去见山神的。
可是,见山神做什么呢?
我迷惑地四处张望,却看见个红衣的男子,清冷冷地跪在我身旁,我细细将他看着,忽然发现他那一身不是红衣,而是染了血的白衣。
他也攀过了万仞崖。
我心中不知为何,分外笃定。只是,他如此伤痕累累,为何我却毫发未伤?
那男子倏然抬眸,撞上了我的目光。大片大片空洞的黑之中,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戚。
那情绪仿佛是会传染一般,只一眼,便看得我心头发颤,也一阵钝痛起来,窒闷难受得紧。
泪水便簌簌地落了。
场景一转,却是枯藤昏鸦,谁人墓前。也是一袭白衣黑发,我却愣了一愣。
眼见着那人倒一盏酒于黄土之上,又自饮一盏,其间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哽咽。我默默地望着,上前去,看清了那人的脸,一时间说不出心底什么滋味。
竟是崔元青。
怎会是他。我茫然地举目四望,心底仿佛在找寻什么,又空寂寂落不到实处,只能辗转回到那已弃了酒盏,伏碑痛哭的公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