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芜直直看着她,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忽然,她轻轻一笑。
“一纸婚书。”
【伍】
早年时南芜的身子骨虽弱,却还不至于只能靠着几株千叶雪莲吊着命的地步。
那一年的冬日非比寻常地严寒,待开春时大雪初停,天气回暖,南芜支开小蝶,欢欢喜喜地去寻南秋。
她抓了一把榛子,还有一些比较稀奇的零嘴儿,想着上回跟阿秋一道听的戏折子片段,脚步也比平常雀跃了许多。
在浮着薄冰的留香湖边,南芜看见了亭子里的阿秋。还有她身边殷勤的苏小少爷。
她正想上去打个招呼,呼唤的声音正抵在齿间,却在听见自己名字的时候咽了回去。
“……你难道不喜欢阿芜么?”阿秋闲闲地问。
苏城笑道:
“她只是个小孩子。”
“可她才是南家的金枝玉叶。”
“南家从来没有什么金枝玉叶。”苏城皱了眉。
“你这样说是什么缘故?你姓苏,又不是南家的人。”
“哼。南家的人,好个南家的人。你看他们怎么对你的?你就任由他们欺负。”
“那是我的事,”阿秋将什么掷到了地上,“以后,你莫要拿这些东西来找我,我不喜欢。”
苏城去拉她的手:
“我晓得错了,我不该在你面前说她的不是。阿秋,你是个好姐姐。”
南芜静静地听着,风有些冷,她身子微缩,抿着唇想到一句戏词。
卿与公子,真是般配极了,最是天造地设女貌郎才。
待人走了,她才缓缓来到亭子里。坐了一会儿,忽然看见另一边的台阶上有些闪耀,走过去看了,原是一堆五颜六色的糖果。
与她揣在怀里的零嘴儿是一样的。
她觉得这些东西稀奇,只因平常并没有多少机会得到,可为何得到了那么多的人,却又鄙弃如斯。
小小的南芜不能理解,她只是很可惜这些漂亮的糖果。
阿芜自幼吃药,甚厌苦味,最嗜甜。
于是她俯身去捡。从最高一层台阶,到最低一层台阶。
心满意足地将糖果都用手帕包好了,她才转身踩上台阶。却因一层青苔柔腻,脚底一滑,硬生生从台阶上摔了下去,直滚入湖中。
可惜我的糖了。
她想。
湖水冰冷刺骨,南芜被捞上来的时候,已经人事不省。想来病根便是在那时落下的。
那个时候她发着高热,嘴里胡乱喊着母亲、阿秋,我好冷。
可她的母亲却丢下了她,在堂上大发雷霆,将一切都推到了她的庶姐身上,并逐之出门了。
除去了心头刺,母亲来看她时也温言细语了许多,然而终于得到了母亲重视、本该欣喜快活的南芜却第一次发了脾气,将递到手边的药碗摔了个粉碎。
南芜再没见过南秋。每一次托人去寻,都是无疾而终。
【陆】
秋水夹着根细烟,看一眼面色憔悴的南芜,吐出一口灰白的烟雾。
“去吧。”半晌,她才启唇。
“秋,谢谢你。”
“你不应该谢我。你应该恨我。”
南芜摇了摇头:
“不。恨一个人太累了。”
秋水轻轻闭上眼睛:
“南芜,我真讨厌你这个样子。”
南芜没有回话,转身跟上在前方带路的狱卒。
秋水瞧着她的背影,在石桌上摁灭手中的香烟。
……
装潢豪华的何宅大厅,唱片里放着柔腻娇媚的女声,却仿佛是在红尘里浸染了太久,每一次起承转合,都带着一点沧桑的意味。
“求您了,放过先生吧。”南芜垂着眉眼,低声道。
河渠转身,看着面前这道清瘦的身影,年轻的军官笑了: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他捏住她的下巴,“你还敢自己一个人来?嗯?”
“不是这样的,”南芜说着话,并不去看他的眼睛,“将军不是这样的人,我从第一次见到您,就知道了。”
河渠松开了手,随手拿起沙发上的巾帕仔细地擦拭着手指,南芜瞄了一眼,想起传闻里何将军有严重的洁癖。
“将军并不喜欢我,”她攥着衣角,继续说道,“我从不觉得将军关押先生是因为我的缘故。但还是想尽我所能救他一救,毕竟一日为师,……”她抿了抿唇,“这份恩情,总归是要还的。”
“哦?”河渠抬眼,“你打算怎么救?”
南芜从怀里取出一份纸包,递给河渠。
军官笑了:
“你是要贿赂我?”
南芜终于肯抬头与他对视,认真地道:
“这是交换。”
河渠盯着她黑漆漆的眼睛,只觉极像又极不像,极熟悉又极陌生。一样的温和淡泊,一样的清透无底,把你那么深情地看进眼里,却叫你看不见她的心,看不见她的心口上究竟藏着什么人。
心脏倏忽一阵绞痛,河渠捏着那纸包,不由得冷笑:
“好,好得很。”
南芜重新低下头,狠狠松了一口气,面色已是苍白如纸。
……
云简打开那封信,上面只用清丽小楷抄录了一首诗。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求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求兮……”
他想起她说的那句话,他明白她说的那句话。
「我喜欢你。先生,带我走吧。」
从前便无法承诺,如今也已是身陷囹圄,如何能,又如何敢。
河渠曾找过他的,试探他是否为南芜意中人。他却对他说,江南有君更配南芜。当时,那眉眼狠戾的男人阴森森一笑,道,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那么势在必得的模样。
所以他下狱了。
身旁年轻的女人漫不经心地问,你要杀他,理由呢?
女人的眼睛有些像阿芜。他们都叫她秋水。
权势滔天的军官搂过她,轻蔑地笑道,杀人需要理由吗?
似乎是需要的。比如,他不只是云家后人,也是文治组织的领导者之一,正在密谋一场文化运动。
可是,此生唯一的一桩壮举未得全面推行便已锒铛入狱,总归是心有不甘。
何况,他也很想……再见一见那人。
那样惹人怜爱的女孩。
曾有皓月当空,他受邀至南家共度中秋,却在湖边桥头遇见那一袭单薄的身影。
他见这小丫头一脸忧思,似有轻生之意,忍不住上前温声相劝。
月凉如水,谁的轻轻一笑,叫人心动如斯。从此兵荒马乱不可收拾。
“先生误会了。我只是见湖中有月,月盛锦鳞,美景当前,一时瞧得痴了。”
小丫头名唤阿芜。
后来,云简就做了南家阿芜的先生。
他教她淇奥时,她问:
“君子,是指先生这样的人么?”
阿芜睁着漆黑的眼睛望他。他心头一跳,一时慌乱,移开了目光。
脑海中只有那略失血色的唇瓣一张一合,柔软得像一朵花。
柔软得,让人想吻上去。
至此,云简只能苦笑,他从来不是什么君子。
【柒】
午间时有人来送饭,菜肴很是丰盛。云简沉默许久,自取了筷箸,夹起饭菜慢慢咀嚼起来。
牢门外的那人看着云简倒下的身子,转身对身后人道:
“就这么放过他了?我听说那场运动的影响力可是不小呢。”
望着那一双更加娇媚的眼眸,河渠眉目凌厉,言语却带了笑:
“小丫头一手攻心计玩得好得很,比起你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既神魂颠倒,又何惧放虎归山,只为搏美人一笑?”
秋水冷嗤。
河渠眸色一沉:
“何况,秋水,是你说的等价交换。而这腐朽的世道,也早就该变一变了。”
等价交换。秋水靠在何渠的肩头,慵懒地望着牢内的人。
有珍稀药材名千叶雪莲,千金难求。南家曾数次遣百十人赴深山,寻其踪,得莲不过十一二,然人丁折损尽半。
如今,却被轻易地拱手相让。
南芜说不恨她。可是阿芜,阿秋的恨意,却是从未消减呢。
——
云简一日在南府附近遇见小蝶,听她说她家小姐已嫁入江南苏家。
云简默然良久,终究只是转身,却仍徘徊不去。
小蝶望着云先生的背影,曾经温润干净的人儿,如今风尘仆仆衣衫褴褛。他究竟要守多久?她虽然愚鲁,可思及南芜过往所为种种,却也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