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就被我那和蔼可亲的娘亲拖回家揍了一顿。
你不知道,此事给幼小的我留下了多大的心灵创伤。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你是我娘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咳咳,我想现在你也不大爱听我说这些。许是近日来多梦及总角之事,便不知不觉写下了这许多。
昨夜未眠时,我听着外头风大,心底十分开怀。我想,若是你回了,风吹得这样狠,把你冻病,我岂不欢喜若狂。你若叩门,我也只当没听着,也叫你尝尝苦苦空等的滋味。
但盼了一夜,盼来细雪盈门,却没盼来满腔欢喜。
不过,下雪了,终归是件令人欣慰的事儿。还记得我们常常在这样的冬日,捧一细口长颈瓷瓶,到那广野林密处,摘取新降的枝头细雪。
再待来年开春,小暑过去,采来棠梨,与那雪水共酿,埋于地下。更至多些时日取出,备上红泥火炉,陶罐小盏,斟满几杯,清冽酒水中飘落三两胭脂叶,和着庭前枫红似火,好不快意。
我从前从不觉得这样的日子可贵,旧岁酿的酒,也从来都在今朝饮尽。可如今我恐怕来不及再酿一回。东山郊外那一片棠梨林,自你去后,也荒芜多时,竟不再结果。
去年的酒也都喝完了。
看到这里,你也许又该骂我贪杯。我知道我酒品不好,却又贪春酒甘甜,总一拿起酒盏便舍不得放下。
每每我一喝醉,总爱抱着你絮叨半夜,想必你早已烦不胜烦。
你其实可以同我说,我这人十分好脾气,你若好好同我说,我是不会与你生气的。
至多指着家中的水缸骂你一顿。
我确实这样做过。那些日子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你这个家伙又走得那么突然,真是的,你要走,至少也得给我赚够了银子,还清了欠我的钱再走吧。
我给你数数。你欠我多年的房钱,伙食钱,还有看护钱,嗯,求医钱就不给你算了,毕竟你一向都能自己医好自己的。不过,药石钱还是要算的。
这样想,木槿你啊,可是欠了一屁股的债呢。欠债不还,还逃之夭夭。真是乌龟王八蛋。我不仅要对着水缸骂你,我还要对着我家院子骂你,对着青山绿水骂你,对着空荡荡的天地骂你。
个没良心的东西。那些说书的都是骗人的,什么医者仁心,狗屁。
破球近日来很没精神,不知是不是许久没开荤的缘故,羽毛也没从前那么鲜丽了。让你见到,你该心疼了。毕竟从前我俩掐架,你都是护着他不护我的。哼。
你走的那天他伤了爪子,可怜兮兮地缩在角落里,我哄了半天才肯给我看一看。我不通医理,让我做个漂亮的钗环我还拿手,可若遇上包扎伤口这档子事,便怨不得我手忙脚乱了。
看过破球的伤口,我想,应是被某种凶恶的鸟类所伤。破球何许鸟也,还有比他更凶恶的鸟儿么?
许是有的,比如猎鹰。可我们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这种鸟儿呢?我便想起娘亲在世时曾说过,一些皇族喜欢将鹰类当作信鸽豢养。
有些事情,阿槿,你不必瞒我的。那时,被你领到家中的那位公子,分明不是你的哪个病人吧。你对着他垂眸微笑的样子我看在眼里,可你身侧紧攥的拳我也同样看在眼里。
你转过身,对我说,忍冬,我遇上我的良人了。
我说,呸。
你说,我是真心喜欢他的。行走江湖太寂寞,能得一人相伴,与他神仙眷侣,才不枉此生。
我说,我可以陪着你啊。永远陪着你。
你说,忍冬你呀,不要那么轻易说永远。
我很茫然,我说,可是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难道你不是么。
你却忽然变了脸色,大声训斥我,让我闭嘴。
那天,你走得很决绝。
你真的那么喜欢他么。不然为何将我送你的竹节簪给了他。不然为何离去之际,竟没给我留下一个字。
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你知不知道,我听了很难过。
接下来的日子,我抱着受伤的破球长吁短叹。你走了,我只好重操旧业,把以前制得的簪钗都一一卖了,又接了些绣活儿,这才能勉强维持生计。头一次发觉自己这么没用。原来以前,都是慕荷在依赖你啊。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我改了名,弃了忍冬的字,如今唤甘白。昨夜刚改的,忍冬这个字不好,冬夜寒冷,我娇生惯养,是不能忍受的。
至今已过了三百多个太阳升起落下的日子。
我已下定决心迁离此地,带上破球。这是个伤心地,大约也是个不吉利的地方,前几个月爆发的瘟疫就几乎毁了整个村子。人们饿得只能啃树皮,那棠梨树也是这样死尽的。
夜晚我听着屋外仿佛没有结局的嚎泣与悲叹,便常常想,若是你在就好了。你一定能救活他们的。
可你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一次我到镇上去买勾嵌簪子的金线,路过我们常去的那间酒楼,听了会儿说书。那老头儿说不久前皇帝病重,太子广求天下名医,得一江湖游医,连夜入宫为皇诊治,游医妙手回春,帝王本已大好,却在不久后暴毙于榻。
那医者当即被杀,血溅龙榻。医者无名无姓,只有一医号,唤作一朵云。
听者不胜唏嘘。宫廷之中,风云诡谲,可怜医者仁心。
我买来的金线散了一地。
回到家中,我将自己关在屋里,不眠不休几个日夜,终于赶制出被我搁置了许久的一套嫁衣。
是我早前为你准备的嫁衣。你不爱红色,可我觉得,你是很适合红色的。
金色的凤缠绕住火红的腰身。
配上珠花摇曳的绕线流苏簪,装饰你乌黑如云的发,应当是极美的啊。
我把它们锁在床底的箱箧里。
与这信笺一同,都留在这故居了罢。
若某一日,能被有缘人寻得,读懂这信笺,大抵又成了一件伤心事。
与忍冬书:
近日来读到陆玑的《诗疏》,其中有云,甘棠,今棠梨,赤棠也,与白棠同耳,但子有赤白美恶。便有些怀念那年酿的春酒了。不过想想,应该早已一滴不剩。
这里的冬天不下雪,也少见棠梨。不过即便有这二物,少了些东西,终归不是滋味。
这里的房子很大,光后花园,也是比咱们的院子大上几倍的。可惜不能带你来看看。四下里闲逛时,面目灵动的小姑娘朝我行礼,唤我云大人。我见她眉眼长得很像你,不禁有些亲近。她却远远地避开我,神色摆的竟比幼时的我还要严肃。
我说,不用叫我大人,我只是个大夫。
她回,好的,云大人。
我说,我不姓云。
她回,好的,云大人。
真是一点也不听话。我再纠正她一遍,叹息一声,转身到亭子里继续看我的《诗疏》去了。
真是头一回有这么好的耐心。
我又想起那“一朵云”的由来。
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你翻着一本书,笑眯眯对我说,书中很多大夫都有医号,不如我给你取一个,就叫一朵云吧!寓意闲云野鹤,又是中药的名称,很不错!
我笑。看着你得意洋洋的样子,忍不住捶了你一拳。
我没有告诉你的是,一朵云,别名春不见。
不过没关系。春不见,只是世人的春不见。而一朵云,终归是要有一个归属的。
不告而别,实非我愿。镇子上与那人不期而遇,他夺了我束发的簪,揭了我身份。又言辞恳切,以巨利诱我救他父亲。我没有应他。因见他腰间所佩玉坠实非凡品,料定他大有来历。
此人好些日子都来纠缠,我便告诉他,几年前贼匪作乱,曾害死邻家夫人与我父母,若你能灭其贼窝,我便考虑考虑。
我本是有意刁难,可他居然做到了。月末时,他拽着杀我父母的贼人主使,一把推到我面前,一剑砍下了此贼的头颅。
鲜血全部溅在了我的脸上。从那以后,很多个夜晚,我都会猝醒于梦中那粘腻腥臭的湿润感。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从此以后,这个地方,不必再受那贼匪困扰了。
灭了贼匪,他更加锲而不舍,就像一个善于缠身的恶鬼,步步紧逼。
他为我设计好了一个深渊。
可他不推我下去,他要我自己下去。记得有一次,他抚摸着被他作为信物的竹簪,清秀的脸上,现出一种近乎温柔的神情,他说,你不想去,那就让别人替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