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93)
绣贞淡淡一笑,道,“公主如何救得活一个立意寻死之人?这还是我从前在宫里听来的方子,却是靠着食物相克慢慢生效的,当时不过听着一笑,不想却终有一天用在了自己身上。我蒙公主和都尉收留在府上,已是感激不尽,却不能总是给你们二人添麻烦,倘或日后皇上被有心的人提醒,再度想起我这个人,岂不是又要惹出祸端,不如早早去了,倒也干净。”她说话间,气息已是越来越弱,说到最后,声音竟如同游丝一般,妙瑛须得奋力捕捉才能听清她的言语。
绣贞知道自己的神思已逐渐开始迷离,提着一口气勉力说了这些话,已是有些撑不住,身子慢慢地软了下去,忽然间觉得双手一暖,是妙瑛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耳边只听妙瑛带着哭腔的声音,“我可以护你周全的,你为何不信我?为什么一定要选这条路,为什么……”
妙瑛的泪水汹涌而出,看得杨慕心痛如绞,忙趋近扶住她,轻声道,“让她安心的去罢,你这样,她会心有不舍。”
妙瑛怆然回首,婆娑的一双泪目中尽是茫然之色,兀自摇头喃喃道,“我不明白,她便是要随了爱人去,可生而怀念他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一定寻了这条路......”
杨慕滞了片刻,却也无语相对,忽然见绣贞缓缓睁开了双眼,那一瞬间,她的眼神至为清澈明亮,好似可以荡涤这世间一切的鬼蜮伎俩、人心险恶,她望着妙瑛,摇了摇手,清浅一笑道,“公主别难过,是我辜负了你的心意,可我也有自己的痴心,放不下而已。”她顿上一顿,借这喘息的功夫连连吸了几口气,目光幽幽地接着道,“我放不下今生,更执着来世。若是今生我和他两不相欠,我怕来世我们的缘分也就尽了。我不能忘记他,也不能想象遇不到他的日子……如果我满心痴念为着他死了,也好算作他尚欠我的情分。如此,我们来世一定还遇得到,他一定还须还我的……”
杨慕只觉得耳畔轰然炸响,这几句话恍若惊雷,震得他神魂为之一颤,原来一个人的执念会那么强烈,强烈到今生今世已不足以承载,那些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誓言在这强悍的以性命为赌注的绝然中,都悉数败下阵来。他在一阵迷茫、怆然中听着妙瑛失声唤着绣贞的名字,看着那清丽婉娈的面容一点点放松下来,带着一丝惆怅,几分释然,平静地合上了双眼。
谢又陵请来的大夫终究迟了一步,却成全了绣贞对来世的期待。妙瑛早已哭得泣不成声,杨慕只得按捺住心口酸楚上前搀扶她起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那温热伤逝的泪水濯湿了他的衣衫,又迅速的冷却下来,变成一滩冰凉的水痕打湿他无计消愁的一颗心。
因宫中贵妃诞下皇八子,皇帝近日心情颇为愉悦,他早已过了而立之年,无论精力还是体力自不能和弱冠即位的先帝相较,但也算得子嗣绵延,且一众儿女之中尚有他极其钟爱的皇四女时常承欢膝下,有时候望着女儿那玉雪娇美,又酷似自己的脸庞,他会恍然间有些明白,当日先帝为何会独独钟爱妙瑛。
皇帝在东暖阁中翻看着爱女近来所做的诗文,脸上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笑容。常喜走上前,将一碗酥酪恭敬的呈于几案上,“这是四公主特意嘱咐御膳房的人做的,秋冬之际,最宜用些羊奶,既暖身子也滋养脾胃,公主这般细心,皇上就赏个面子用了罢。”
皇帝笑得一笑,揭开盖子,见那酥酪白如凝脂,香气扑鼻,心中一喜,道,“难为她惦记着朕,朕的这些儿女中属她最是贴心。”他说着,瞥了一眼面前摊开的奏疏,似笑非笑地道,“倒比朕这个亲弟弟懂事多了。”
常喜讪讪应着,只听皇帝又问道,“佑堂搬进新宅了?可有去看过小瑛?”常喜道,“不曾去过,连公主上门求见,王爷也是避而不见,好似……王爷有些过意不去。”
皇帝哼了一声,嗤笑道,“向朕求宅子的人是他,占了人家的地方不好意思的也是他。颠三倒四,毫无长性,朕看他是被杨慕收服住了,还有那个小瑛府上的内臣,总之是一塌糊涂,不知所谓。”
常喜笑道,“十七爷年轻,心思不定也是有的,到底也没经过什么事,便是心软仁柔些,皇上自然也会担待。”
“一个两个的都要朕担待,又要朕公允。”皇帝不以为然,瞧着那奏疏道,“虎贲将军今日上疏弹劾驸马都尉于闹市行凶,打伤其子,还说这桩案子他原本是告到了宗人府,佑堂却推说一家之言不足取信,将他驳了回去。你听听,佑堂就是这么替朕打理宗人府的。”
常喜沉默须臾,道,“这虎贲将军是皇上要提拔任十团营总兵的,都尉怎么去惹他,这二人平日也没什么来往。依臣看,此事倒也有些蹊跷。不如臣去查查看?”
皇帝抬手止住常喜,道,“大逆罪人之子,朕留他性命已是天恩浩荡,他不思感恩,出入闹市,滋扰良民,当街斗殴,还当自己是咸平一朝风光无限的首辅嫡子,赫赫扬扬的驸马都尉,简直就是无耻至极!朕若是姑息他,便是寒了臣子的心,寒了天下人的心,让他们杨氏一门尚且以为还有翻身的余地。”
常喜明白皇帝的意思,当日留杨慕一命,一则是为了显示皇帝仁善,二则是为了给世人一个表率——皇家自是宗亲和睦,皇帝顾念幼妹,不忍杀其夫婿。可杨潜得以保全体面的死法终是令皇帝感到余恨未消,那刻骨的恨意如今也只好发泄到杨慕头上去了。
常喜微微欠身,赔笑道,“皇上息怒,您打算怎么处置这桩案子,臣听您的吩咐。”
皇帝一顾那案上的奏疏,冷冷道,“明日你带了慎刑司的人去公主府上,将杨慕杖责四十,另处罚俸半年,让那个叫谢又陵的内臣从旁观刑,朕要以儆效尤。”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丧尽天良的作者的——剧情~
第69章 天道或可问
暮秋时节的清寒西风吹落庭前梧桐,吹进东院里惨白的灵堂,堂前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双肩轻颤,发出一声声低回压抑的啜泣。
杨慕走近杨瞻,蹲在他身前,轻声道,“安儿不哭了,方姨奶奶知道你想念她。你只要记得她的话,用心读书,日后做一个正直有担当的人,她就能安心的去了。”
杨瞻抽泣一阵,擦着泪道,“姨奶奶究竟是去了哪里?是去找祖父么?他们真的能在那边相见么?”
杨慕缓缓摇头,抱憾道,“爹爹也不知道,幽冥之事,终属渺茫。可活着的人还肩负着逝去者的期望,完成那些嘱托,便是我们能怀念故去亲人最好的方式。”
杨瞻似有所悟,用力的点了点头。一扭身见妙瑛面色如水,越步进了灵堂,她穿着苏绣月华锦衫,与一身缟素并无太大分别,先是焚香祭奠于绣贞灵前,方才回首对杨慕,道,“咱们答应绣贞的事,务必要做到。只是这回情形与上次不同,你不便亲自扶灵,不如请大哥帮忙出城一趟,你觉得可好?”
杨慕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法,只好麻烦大哥跑这一趟了。再有,安儿今日上学就免了罢。”他爱怜的抚着杨瞻的头,“一会儿让素砚带你出去逛逛,就当作散心了。”
杨瞻连连摇头道,“我不要出去玩,爹爹教我习字罢。姨奶奶说让我好好读书,我就不该荒废学业。”
杨慕与妙瑛对视一眼,都有些讶异,妙瑛含笑道,“难为他这么有心,这规矩懂事的性子倒愈发像你了。也好,你们父子去书房读书授课,我叫又陵帮大哥打点上路所需。”
杨慕牵着杨瞻的手慢慢走回到书房,因今晨天色晦暗,彤云漫卷遮天蔽日,连带着房内也昏暗不明起来。杨慕点亮了书案上的琉璃灯,让杨瞻坐在自己腿上,扶了他的手临着道君皇帝的楷书千字文。杨瞻身上还有淡淡的奶香味道,虽未留头,两鬓的发丝之上却沾染了少许木樨清香,两股味道混在一处,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温暖恬淡气息。杨慕愈发爱怜的看着幼子,略微侧过些头,轻轻地贴了贴他的面颊。
杨瞻转过脸来,盯着父亲看了片刻,便即撅起小嘴毫不犹豫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真希望爹爹能天天这样教我读书写字,比先生教得有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