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94)
杨慕心中一片柔软,含笑道,“就因为爹爹没有先生严格?安儿若想和爹爹讨论功课,爹爹随时欢迎。”
杨瞻蹙眉想了想,道,“爹爹虽和善,可并不宠溺安儿,我都知道分寸的。”他侧过头,忽然灵机一动,道,“不教我功课也罢了,爹爹可以教我骑马,还有剑术,我听谢长史说爹爹的骑射功夫很是了得呢,我将来也要做一个能文能武的好儿郎。”
杨慕和煦地笑问道,“之后呢?安儿能文能武,长大了想做些什么呢?”
杨瞻抿着嘴唇,两颗大眼睛转个不停,长长的睫毛像极了蝴蝶的翅膀,上下翻飞了好一阵,才笑嘻嘻地道,“就做爹爹这样的人,我也做国朝的驸马可好?”
杨慕笑得一笑,摇头道,“做了驸马不能随意出京,就不能看到大漠荒烟,塞北落雪;也不能去看江南春雨,杏花稻田。这些都是爹爹只能从画上和书里知晓的。如果将来有机会,爹爹盼着安儿能替我去亲眼看一看,然后把那些见闻写成游记,流传下去。过了几十年,几百年,哪怕有一个人看到安儿记录下的风光,站在同一处地方,遥想着曾有那么一个古人也看过他正在看的巍峨山峦,听过他正在听的流水潺潺,时光在那一瞬间重叠在了一起,因你的文字而让那人对眼前的景致有了更深的共鸣,该是件多么有趣的事。”
杨瞻听得入神,半晌拍手笑道,“我知道了,日后我就去做一个游方四海的人,踏遍所有的秀丽山川——可是在那之前,爹爹还得教会我骑马才行啊,不然可要累死安儿了。”
杨慕莞尔道,“好,爹爹答应你。”他望着杨瞻粉嫩的面庞,忍不住勾起手指轻轻刮了刮杨瞻的小鼻子,父子俩相视之际,都不禁笑了出来,静谧的书房里洒落下一阵欢快畅意的笑声。
正说话间,只见府里的内侍匆忙进得书房,对杨慕欠身道,“宫里的常公公来了,请都尉去前厅接旨。”
杨慕不由得一惊,眉间却是接连跳了两跳,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衫,起身待要去更换朝服,却听那内侍道,“常公公说,请都尉无须更衣,快些即可。”
杨慕只得匆匆交待了杨瞻几句,便跟着那内侍赶去前院。花厅之中,妙瑛端坐于上首,谢有陵陪侍在侧,常喜却是面容恭谨的坐在下首之处等候。见杨慕进来,常喜忙起身长揖道,“臣见过都尉。”杨慕亦还礼道,“掌印万福。”
常喜直起身子,微微一笑,便即沉声道,“传皇上口谕。”杨慕忙提衣跪下,只听常喜无波无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尔父乃大逆罪人,朕加恩免追尔罪,不料尔不思天恩,竟心怀怨望。日前于闹市人前滋事,逞武行凶,目无法纪,败坏宗室声誉。今着内务府慎刑司予以惩戒,杖责四十,并罚俸半年。此乃小惩,如若再犯,朕绝不姑息容之。”
杨慕一字一句的听着皇帝的口谕,心下一片冰凉,待听到那惩处的话语,周身只剩下茫然的空洞之感。原来他所企盼的平静生活不过是自己的臆想,别说塞北江南的风光他此生永不得见,即便他头顶这一隅天空也容不得他自由的呼吸,皇帝对杨家的恨意深入骨血,便是他做一星半点维护杨家的事,也会招来皇帝肆意的打压。他在一阵巨大的无力感中,伏地叩首道,“臣领旨,叩谢天恩。”
妙瑛想不到皇帝处事如此不公,她强压心头怒火,向常喜道,“皇上是单罚了诚义,还是连同虎贲将军家的小子一并罚了?据我所知,是对方先行挑衅,诚义不得已才出的手。”
常喜躬身道,“皇上旨在整肃宗室,那人不过一介平民,便交由其父自行惩处。”
妙瑛不禁一阵齿冷,皇帝分明就是要羞辱杨慕,让他今后在宗室,在百官面前无立足之地,她看着常喜指挥慎刑司的人在院中摆好刑凳,心中一沉,走上前去对常喜低声道,“掌印辛苦,请借一步说话。”
常喜会意,忙随着她来至花厅内堂无人处,却见妙瑛自袖中取出一卷画轴,“素闻掌印喜好丹青,我刚巧有一副黄公望的九峰雪霁图,还是从前皇考御赐的,上头有皇考的题跋和玉印。掌印且收下,就当我替诚义感谢你的顾惜之情了。”
常喜接过那卷轴,匆匆一展,便知这是从前武英殿内的藏品,心中一阵狂喜,连忙含笑拱手道,“如此臣便多谢公主千岁恩赐了。公主的意思,臣省得,臣一定交代慎刑司的人,一会用刑之时手下容情,多多照拂些,务必不伤及都尉玉体就是。”
妙瑛忍耐住腹内几欲作呕之感,颌首笑道,“掌印大恩,我代诚义先行谢过了。”
常喜连称不敢,将那画藏于袖中,又自怀里取出一瓶药膏,双手奉上,道,“这是臣的一点心意,给都尉治伤最是合用,还请公主收下。”
妙瑛暗暗冷笑,这一对君臣做的好戏,却是连棒疮药都备下了,打便打了还要借机卖好给她,这就是她的好哥哥!他是皇帝,便是连别人恨他的权力也要一并剥夺干净。妙瑛凄然的想着,可即便你恨他又能如何?明日的奉天殿上皇帝依然升座如仪,你却只能将那恨意打落牙齿和血吞,在寂静无人的深夜磨碎一身的骨血,任凭自己的心被怨愤吞噬掉,也依然撼动不了皇帝分毫。
妙瑛与常喜出了花厅,慎刑司的刑吏已雁翅站好,一共四人执着黑红色的木杖。妙瑛一瞥之下,已是气血翻涌,她倏然回首,见杨慕垂首站在厅中,那一袭白衣如雪如雾。晦暗的光线中,她看不清他的面目,也无从知晓他此刻是恐惧还是羞愤。只见他并未抬首,却平静地轻声道,“安儿还在书房等我,你去陪他罢,别......别让他看见。”
妙瑛心口揪着一疼,忍住眼中酸热,颌首微笑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就是。”言罢,她回首望向前方,不再看常喜和那群面无表情的刑吏一眼,昂首向内院行去。
谢又陵深悔当日不该提议让杨慕出府,正是无计可施又心急如焚,余下的一线理智犹自提醒他,他也该离开此地。他惶然地望了一眼杨慕,狠下心肠转过身去,便要随妙瑛离去。
常喜上前一步,拦住了谢又陵的去路,一面笑道,“皇上有旨,留谢长史在此观刑,请长史稍待。”
此话一出,杨慕与谢又陵不禁对视了一眼,二人眼中皆有着惊异与不安,杨慕心下更是惶惑,一时想到自己受刑的狼狈之态要被谢又陵尽收眼底,只恨不得立时便晕厥过去,一张脸竟是比身上的白衣还要苍白几分。
常喜见外面已收拾停当,便即欠身道,“请都尉移步。”
杨慕垂首无言地行至厅外,猛然间被那彻骨寒凉的秋风一吹,浑身便是一抖,他望向那漆黑狭窄的刑凳,觉得眼前的景象和自己噩梦中的场景重合在了一处。他不是第一次受杖责,对于那刑凳并不陌生,匆匆一望之下,他确是看清楚了——刑凳原本并不是黝黑的,只是不知多少人趴伏在上面受杖,那些淋漓的鲜血便将原本青色的凳面染成了浓黑的颜色。他念及此,心里微微一颤,却是无法再犹豫,也无法再耽搁,当即一咬牙俯身在了刑凳之上。
谢又陵见杨慕一身白衣趴伏在那里,更显出他薄薄的脊背,精巧秀气的肩胛骨,和修长笔直的双腿。那样柔脆美好的身体,那样纯粹素净的色泽,活像是某种无辜、驯顺而又谦卑的献祭之物——那是被皇权肆意凌、辱之下的献祭品。
杨慕趴了一会,只听常喜道,“规矩是褫衣受杖,臣等得罪了。”他说罢,当即有两名刑吏上前,解开杨慕腰间玉带,将他的上衣撩开,褪下他的外裤,顿了顿,才又伸手去褪那白色中裤。
杨慕并非第一次褫衣受杖,却仍是在中裤被褪下的一刹那,禁不住双颊涨红,一想到院中有数十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且那当中还有谢又陵,身子便不由自主地一阵发抖,他在绝望中闭紧了双眼,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之中。
谢又陵见那刑吏粗鲁的扯下杨慕的裤子,一颗心仿佛要跳出胸膛,他的焦灼分明近在咫尺,却令他无可奈何,他眼睁睁的看着杨慕如珠如玉的肌肤蓦地袒露在漫天西风里,看着那修长匀称的双腿上泛起一层寒栗,看着那精致纤巧的胯骨紧紧贴合着漆黑的刑凳。他不敢也不忍再看下去,尽管那如圭如璧的美好令他心折,但仿佛再看一眼,都是对杨慕深深的亵渎,是对他心中最为纯净的情感的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