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92)
“诚义!”谢又陵一把拉住杨慕,道,“你别急,咱们贸然出现只会令他觉得尴尬。不如我回去再细细打听着,看他现下住在何处,生活如何,若是有需咱们再慢慢想法子助他就是了。”
杨慕适才慌了一慌,这会已稳住心神,头脑一片清晰,他蓦地想到自己已有两个月没有任何进项了,若不是靠着从前的积攒,只怕早就无以为继,还能靠什么去接济旁人?他这样想着,不禁有些一筹莫展,无言以对。
正自想着,忽然一队人马行至杨崇的摊位前,领头的是个穿着颇为华贵的男子,那人停马在杨崇面前,也不坐下测字,却是指着招牌一阵发问,看其面色十分倨傲,显见是来刁难诘问杨崇的,他手下之人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片刻之后,杨崇已有些招架不住之势。
杨慕见状也顾不得谢又陵的劝慰,快步走上前去,对着一脸诧异的杨崇道,“大哥怎么还在这儿,快随我回家去罢。”
杨崇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杨慕来寻他,他惶然起身,正要收拾随身物事,只见那华服男子一伸马鞭拦住了去路,讥笑道,“我的事儿可还没完呢,就想跑了?你且把骗我家小厮的钱先还回来再说,你既算的不准,就该退钱,不然的话我便拿你去顺天府,咱们在府尹面前好好的说道一番,看看他是向着你这个贪赃枉法的罪人之子,还是向着我等良民!”
杨崇听得满脸涨红,急道,“你休要没事找事,我何曾算的不准?不过是因你父与我父当年在军中不和,便借故报复于我,就是官司打到顺天府,我也是不怕的。”
那人撇嘴一笑,上下打量起一旁的杨慕,轻慢道,“你自然有恃无恐,你的好弟弟驸马都尉在此,你们杨家到底还有一个倚仗,原不算败落得一塌糊涂。我就不信,时至今日,皇上还能再容你们兄弟在京师重地作威作福!”
杨慕听他说的不伦不类,也不愿与他多言,拉起杨崇便要迈步离去,那人自是不依,高高擎起马鞭奋力一挥,那马鞭夹着风势眼看着就要砸落在杨崇面上。杨慕胸中气血上涌,当即伸出右手拂向那人肩头,趁着对方站立不稳,左手已一把抓住马鞭,稍一用力便将鞭子夺将了过来。
那人连连后退了数步,不由得大惊失色,没成想杨慕一个清瘦俊秀的公子哥却身怀武艺,那看似轻轻地一拂力道却是不小,竟令自己躲闪不及,站定后仍是觉得肩头一阵作痛。他心下暗生惧意,却不愿在仆从面前失了颜面,色厉内荏地喝道,“好一个驸马都尉,竟仗势欺人,当街殴打良民!哼,你今日纵然走得,来日也终须给我一个交代!”
杨慕冷冷一顾,将那马鞭掷于地下,拉起呆若木鸡的杨崇,拨开人群便即快步离去。三人上了车,杨崇才从适才的慌乱中缓过劲来,不禁汗颜又羞愧,道,“你们怎么来了,我……”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支吾了半晌,方叹道,“那人是虎贲将军之子,借故来寻衅的。只是你这般替我出头,不要惹下什么祸事才好。如今他父亲正是皇上新提拔的武将,皇上视咱们家已如眼中钉,日后……”
杨慕摇头打断他,道,“大哥不必多虑,皇上若要惩处,我一身应下就是。怪我疏漏竟不知你如此艰难,且跟我回去,咱们再做商议。”
杨崇愈发羞惭,当着谢又陵的面也不好多言,只好重重一叹,道了声,“惭愧。”
待得车行至公主府所在街巷中,却见昔日杨府大门洞开,一群人进进出出,抬着箱笼家具等物,竟像是要搬入府中一般。杨慕不解,便命素砚下去打探一番。须臾,素砚来回道,“是博山郡王府的人在这儿搬家,说是皇上今日下旨,将……将咱们家赐予了郡王爷做府邸。”
车内三人闻言俱不答话,一时之间气氛沉重凝滞。杨慕忽然想起从前听人谈起过,佑堂曾对皇帝言及歆羡杨府已久,请将来不论哪位哥哥即位,将杨府赐给他做宅邸一事,想不到当日的玩笑话竟真的一语成谶。
杨慕虽心中黯然,却也感念佑堂对自己的恩义,遂一笑道,“那宅子空了许久,终于又有了新主人,也不枉父亲当年费力营造一场,物尽其用方是正途。”
他放下帷帘,心中却有一股难辨悲喜之感,昔日雕梁画栋,朱门绮户犹在,只是内中的主人却换了人间,这原是兴衰更迭,势不可挡的结局。千年万载,多少风流都湮灭在时光悠悠当中,永恒不变的唯有静默流逝的光阴,如同楼前溪水,缓缓向东,却依然一去不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丰绅殷德他哥真的摆摊算命过,感觉还不如曹雪芹同学混得自在呢,至少后者还有一众接济的好友,还能以文字流放后世,镌刻在人们心间。
第68章 惜如死生别
杨慕因怕那虎贲将军之子伺机报复杨崇,是以同妙瑛商议过后,便将杨崇留在公主府中暂住,并将其家人一并接了过来。妙瑛的体谅令他满怀感激,然而他心里也知道这不是常法,奈何自己手中所余的银钱越来越少,只怕连赁一处清净之所都成了奢想。他心中踌躇,一时竟想拿些从前的书画出来,由素砚出面卖掉,一时又想典当些衣饰旧物,却又担心妙瑛知道更添烦恼。
妙瑛眼见他满腹心事,只当他伤怀短短几个月光景,杨府便换了新主人,她柔声劝慰道,“十七哥是奉旨行事,他自己原也不想的,倒是深悔从前说过那样的话。如今见了我就躲,更是不好意思面对你。看在他降了位,又怪可怜的份上,你权且别怪他才好。”
杨慕心中所忧之事究竟说不出口,只得顺着妙瑛的话,颌首道,“这个道理我懂,不过心里略有些伤感罢了,过些日子习惯了自然也会忘却。到时候请王爷过府,我正该为上次的事谢谢他的。”
妙瑛听罢,展颜一笑,又同他说起杨瞻近日的课业来,正说的热闹,却见绿衣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气喘道,“公主,都尉,快去东院看看罢,方姨娘不好了。”
杨慕与妙瑛俱是一惊,妙瑛忙问道,“怎么个不好法?请了大夫没有?”
绿衣神情哀伤,摇头道,“谢长史已派人去请了,可姨娘的样子……怕是不行了,大夫来也未必能成事,姨娘是……仰药自戕。”
杨慕惊骇之下也顾不得再去询问,牵了妙瑛的手快步来到东院,这是他第一次踏入这雅致清净的院落,却也无暇欣赏那院中太湖石叠做的绝壁,林泉深壑中映衬的佳木葱茏。匆匆进得房内,只见绣贞半靠着床头,手肘支在青白斗花小墩之上,面色苍白中隐隐透着青气,见他二人进来,却是强自打起精神,笑了一笑。
妙瑛看她这般模样已知不好,心里泛起一阵酸楚,走到床边坐了下来,绣贞摸索了半天才从被子中抽出手来。妙瑛见她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枯瘦见骨,险些就要溢出泪来,她吸了口气,勉强笑道,“怎么昨儿没见你,今儿就病成这个模样?你何苦这么想不开,我已让人去请大夫过来了,一定能医得好的。”
绣贞一张脸瘦的下巴削尖,越发显出一对美丽凄婉的眼睛,两道秀丽的蛾眉轻轻蹙起,却不妨碍嘴角衔起温柔婉丽的笑意,她缓缓摇头道,“不必麻烦了,公主好生保重自己,和都尉一起抚育安哥儿长大罢,我已不能陪着了……就只好先行一步。我本不想惊动你们,只是尚有心愿未了,想求你们成全。”她转而望向杨慕,眼神中自有一股焦灼热烈的企盼,“也不知,都尉肯不肯答应我。”
妙瑛听得心下凄惶,回首无措的看着杨慕。杨慕大约猜到绣贞所求之事,便即上前两步,对着她郑重颌首道,“方姨娘是想和父亲葬在一处,我一定办到,请姨娘放心。”
绣贞果然面露欢喜之色,眼中流转着一抹动人心魄的神采,轻柔的笑道,“正是这个,都尉这般善解人意,又肯成全,我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若是人死后有灵,那么我魂归之时定会为公主和都尉在佛前祈求,让佛祖保佑你们今生平安喜乐,圆满无忧。”
妙瑛再也撑不住,泪水扑簌而下,一径摆首道,“你怎能如此待我,我本将你视为知己,可以相伴相守,你却能狠心抛下我……你究竟用的什么药,告诉我,我一定能治的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