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灰(16)
她闻言对上了何禅祖的眼,又盖上睫毛,轻轻的:“是。”
在钟家钟霜说话虽然不高,也不免至于这么的低声下气。
她伏小作低的站过去,何老爷子这头先起。
一跪,二举,三倒茶,何家的老规矩不能坏,何家的老祖宗在一旁看,媳妇倒茶,心诚则灵。
茶水溜两回,虽不似日本那么讲究,可也有老何家的传统规矩风俗。
叔公在一边看着钟霜,一词未表。
钟霜乖巧柔顺的给公公倒了茶,再转一转身子侧到叔公边上。
叔公的眼没离开过她的脸。
“叔公,请用茶。”钟霜端了茶盏过去,叔公接过了。
叔公何禅祖品一口,滤过了茶叶,只有茶水慢慢的溺亡在唇齿之后。
这儿的茶叶都是后山上春季采摘保存下来的,不打农药不污染,村民们最放心喝自家的茶。
清香带着一点点的涩化在了舌尖上,何禅祖放下了杯子笑道:“第一遍泡茶吧?”
“嗯。”她想了想,又改:“是的。”
公公何老爷子啜着茶水给自己醒神儿,昨晚上最后还是去了刘阿奶床上,阿奶年过半百仍是活络,老爷子险些扛不住。
叫阿奶是因为她已经当奶奶了,当然,何老爷子也已经当了爷爷。蓦不然的想着这点,何辛辛细软的小模样击中了何老爷子的心。
何老爷子抬起了头:“阿辛晚上跟谁睡的?”
钟霜停了一停,才说:“花姐。”
也就一晚上,何老爷子听了眉心褶的都能夹死了一只苍蝇。
“小孩子晚上跟谁睡就是跟谁亲,你是他的阿妈,他要是饿了你还得给他喂奶。”
何老爷子放下杯子按住眉心骨没头没脑的摇一摇头。
小孩子晚上不肯睡,觉浅次数多,一大早的仍赖在床上不起来。这家里没有婴儿床,何老爷子让钟霜上楼把娃娃抱下来他看看,钟霜上去了一看才见了何辛辛被五花大绑在床头,口水流了满嘴。
等她以不怎么熟练的手法将何辛辛抱下楼的时候何老爷子却已经起身到地里去了。
大堂里剩一个叔公与叔婆桂花在谈,聊到了不知什么桂花脏了眼似的揉一揉眼角,紧着就一声不吭。
何禅祖转来转头看见钟霜,说:“你公公先去田里了,明天起天天敬茶就免了,每个月一趟就够。”
他也穿好了长筒皮靴,裤管子笼在靴子里收着,看起来也要到田里。
叔公前脚出了门,叔婆后脚就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
2-4
眼圈红红的依稀像是哭过了,桂花这种样态实在少见,钟霜也不多说什么。阿辛在怀里哭,她伸手抚一抚,阿辛仍是闹。
桂花的背很直,只是肩骨处弓了点,看上去头重脚轻,仪态不怎么好,但烧起饭来照旧的红红火火,一点不影响。
“阿霜,把阿辛抱来。”桂花抬手擦干了眼泪,招呼过来:“一大早的就哭,我倒要看看咱们是怎么委屈了这么个小人儿。”
钟霜隐隐感觉着不对劲,一步扩了三步的走。
她走路本就走的不快,这一下可以放了慢,更是似脚底打结。
桂花的手搭在桌面上,目光落在地上,看也不看钟霜的说:“你也没吃饱饭吗?”
钟霜怀里的阿辛“哇哇哇”的张个嘴喊不停,口水、鼻涕一块儿的流。
钟霜不喜欢别人口水的味道,臭的媲美猪圈的猪崽堕屎,反射性的走快了两三步。
桂花接过了阿辛,抬头看了看钟霜,见她雪白的脸蛋,细细的绒毛,安静又似不想安静的眼。
这也还是个孩子。孩子照顾孩子,这世道向来如此。
她桂花九岁挑馊水喂猪养鸡,十二岁父母双亡,十三岁退学领着两个妹妹上下读书,十九岁跟了何禅祖。
她若是将自己的人生线脉里里外外捋一个清晰明白,哪一次她桂花亦何尝不是孩子去顾着孩子。
“好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桂花扬了掌就往何辛辛的嘴上劈,“你几时是我们的人,要吃穿用住都在我家。你个仔投胎要是到我肚里,你哭的眼泪流干我都不管。要念就念你不会投,我家一个仔都无,你来充,充的是何处杰的儿,用我们有什么干系?”
挥掌扇了两三下何辛辛粉雕玉琢的小脸蛋霎时冒出了红巴掌印。
何辛辛愣愣的睁着大眼瞧叔婆,懵懂无知。
桂花叔婆仍不觉得爽快,光是打嘴刮子何辛辛只觉得疼,哭得更用力。桂花举了何辛辛站起来想把他吊在悬梁上,像人自杀那样的吊,死尸一条硬挺挺的挂着。
钟霜一动不动的看着。
桂花越瞧何辛辛那同何处杰如出一辙雕出来的眉眼,越气。
“不会投胎来吃白饭,你什么命?什么命?”桂花打起来手下没轻没重,结了很多的茧子,惯常做家事农事,手心粗糙。
何辛辛哭的撕心裂肺眼泪汪汪,桂花还不歇,抽了布条儿准备准备把他拴上横梁。
门“哗啦”的开了,听见动静的花姐冲了进来,见了景象震了一震。
“叔婆你这是做什么?”花姐三两步上前抢了桂花手里的娃娃,桂花反手来抢,够不着。
桂花只得拔高音量说:“你不要来掺和,我今天非得修理修理这个东西不可。”
桂花的满腹委屈怎么也找不着对象吐出来,可怜一个桂花,可怜一个何辛辛,都委身在了气盛的焰火之下眼泪巴巴。
“霜妹,你先抱着。”花姐递了过来阿辛,待钟霜接过,花姐就搭着桂花的肩膀半劝半哄的叫桂花坐下。
桂花抹着眼泪说:“这都什么世道,你大公大婆的孙子都要我们带。”
先前的桂花脸色发青,眼目苍白充血的像紧绷不展的大弓。
花姐叫钟霜抱着,自己坐在了桂花的位子边好声好言的宽慰劝了几句。
“叔婆,你也别想这么多了,”花姐说,“咱们都是自家人,一个屋檐下有什么过不去的。”
桂花的眉毛舒展了开,可音调还是紧梆梆的硬着:“你当然不明白了,你都没嫁过人。”
花姐瞧着桂花生气的模样,笑了,说:“咱们过着不就是图个人生的了解。霜妹,你过来。”
花姐冷不防的叫到了一边听着一语不发的钟霜。
她招一招手,钟霜跪到了桂花的跟前,像昨晚上跪了一个凌晨,一丝丝酸麻都体察了不到。
“叔婆你看,咱们三个女人在何家,霜妹又这么小。”花姐拉了拉钟霜的手,向着桂花说:“当女人很难,很不容易,可我们还是做了,除此之外也改变不了什么,世道不就是这么回事。叔婆你想,你要肯当,你肯不肯再做女人?”
桂花一时不语,手绞着一下一下的顺手指头。
她心头肉张了张一个肉嘴本想反射性的说不要,可压下去了。
“因果轮回嘛。”花姐继续笑着看了看钟霜,“咱们这一世苦,下一世一定富,盼着下一生才能体味到这一生的好。”
花姐没生过孩子,眼神溺的却比何辛辛生母还要慈爱。
钟霜拿手拍着安慰阿辛,倒也起效,把阿辛的哭声渐渐止住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出戏不怎么长,在花姐的宽慰之下很快就结场了。桂花要去田里,嘱花姐与钟霜到后竹林里去看笋。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留阿辛一个人放心不下的花姐就背着阿辛深一脚浅一脚的上了后山竹林。
四周全是流动的风与簌簌的林,蝉声偶尔空落落的有几声。
深林里没什么其他人,季节还不到,来挖冬笋的人很少很少。花姐身子骨也瘦,背着阿辛没一会儿功夫零星的汗滴沁在了她脸庞上。
“花姐,我来吧。”钟霜见了就停下向她伸出手来。
花姐擦了擦汗,歇口气说:“叔公说很快暴雨就来了,怕损了咱们的笋,拿罩子先护着。对了霜妹,你刨过笋没有?”
阿辛幸好又睡着了,没怎么大的动声,钟霜接过了阿辛摇了摇头。
“没有。”钟霜稍显的内敛,说:“我很少见。”
“吃过吗?”
钟霜点点头,花姐笑道:“我打头一眼见着你就觉得你跟我们不一样。”
钟霜弓着背低头去摘了一根草,草长得茂盛。
就算是不一样现在也无济于事了。
山林中种了很多很多的笋,一家一家的划田似的分开。何家有自己的区域规划。谁要是逾了界,无一例外的视之为是偷笋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