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灰(15)
“这里有五块钞票,转出胡同口的第一家有小卖店。”何禅祖掏了掏袋子里的钱,递给钟霜。
钱当然是不多,买山上的冰棍儿一定是绰绰有余,钟霜也在钟家看养父几万块就为了一场球赛豪掷,却也没有这五块来的雀跃。
她脸庞发烫,在何禅祖极其平淡微带着笑意的视线之下接过了钱。
钟霜觉得自己的脑袋应该在刚才被大黄踢了一下。
“钟霜——钟霜——”外头传来桂花的声音,原来是见堂前人不见了影,找人来叫了。
声音响响的,飘在门口门外钻进来又钻出去。
“你往这边后门出去。”何禅祖给钟霜支招,钟霜应了。
她刚从后门走,桂花就从前门进来了,见到屋子里光溜溜的一束光打在叔公的头上。
她不禁笑了:“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这儿做什么?当贼啊,偷吃。”
“哪能,我嫂嫂家里头不见了。”何禅祖说,“刚才光新电话打来我就顺便拿了一套被子过去,结果不见人。”
叔婆家前厨房与后厨房连在一块儿,中间离着门板子隔开,钟霜靠在门边听墙角。
叔婆听了说:“光新跟他老婆住一块儿,还是?”
“不在那。”
“果然。”
钟霜又听见了有关何光新的动静,不出所料,围绕着这男人的又是女人、女人,她避着叔婆从后厨房回了正厅,放回去了苹果与桃橘,重又跪下。
时间过得缓慢,钟霜手酸,不禁抬了手活动活动。
她转一下脖子,关节就“嘎蹦嘎嘣”的随着香烛的明灭响动。她起身把快灭的烛火重新添上,桂花回来了。
“你刚才哪儿去了,都不见人影。”桂花一脚迈进了大门说。
“上厕所。”钟霜稍稍敛了一口气,微微张嘴,问:“叔婆,明天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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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早上八点,你给你公公敬一盏茶,这是规矩。”桂花着了丝质的大花睡衣,一边说一边上楼又连声哈欠:“你也可以打个盹儿什么的。”
钟霜“嗯”了一声,透过了一亮一暗的火烛光见着自己蹭了灰印的脸,她提了手臂擦一擦,想到叔公的脸,清癯、瘦削,身上有大山里人没有的,孤儿院里和养父家里人也不存在的气质。
可能这是一种跟死人躺过后才特有的意乱神迷。
她手背抹一抹下巴确信了,这一种鬼迷心窍。
次日早晨好早起来,日头五点初初始,大家伙儿就起来。
大山上专门种茶叶采茶叶,到季节了就抓起来到镇上卖,山林里植笋,田地种菜,自给自足。冬天还没来,踩踏的织布机“嘎叽嘎叽”的就响起来。
何处杰死了,可其他人还活着,日子要接着过。
钟霜不会烧饭炒菜,一碗蛋羹金金黄,噗着水渍。
桂花绑上围裙连声的叹息,说:“你看你这手笨的,连蛋都不会做。娘没有就是不行,你叔婆今后就是你娘,教你怎么烧。”
钟霜讷讷的退后了一步,“那以后叫叔婆,是娘,还是?”
蛋羹的表面浮着海绵缝隙里钻进去的水泡子一样的缺缺漏漏。
“叫叔婆。”花姐从弄堂里擦着手出来,说:“大公刚起来,霜妹你茶泡好了赶紧去吧。第一杯要端的稳稳的,给大公。第二杯给叔公,第三杯才是大婆,你可千万别弄混了。”
老何家的规矩一大早的钟霜就被这两个忙里忙外的婆姐灌了一番。
这里什么都不一样。煮饭用电饭煲,烧菜却用大锅炉,后边还有据说何老爷子搭起来的砖块烧火,长年累月的烧,砖表面都变得黑通通。里头捎着滚热了的木柴拱了火供锅炉子里炒菜。
没有油烟机,烧起来烟“噗噗噗”的吐出来。
喷的人连呛好几口,钟霜想躲也躲不了,被桂花一把摁在腰际身侧瞧着她怎么熟练灵活的转腕子翻炒。
桂花一边热烘烘的炒菜一边又说她:“饭都不会做哪像个女人样,多学着点。”
手腕子一抖,眼睁睁地瞧着桂花把一包拆开来了的食盐“梭梭梭”的倒落了大半。
隔着锅盖子钟霜都闻得到菜里的咸味,可又不好说什么,自己不做,桂花做,她只有看的份,没有说的资格。看了不一会花姐出来解救了她,钟霜的眼神立刻活了过来。
“花姐过来了,”钟霜急匆匆的,“我得回去了。”
“敬茶是吧?”桂花也明事理,头也不回地说:“赶紧去吧,记得要跪下来虔诚一点。”
花姐是何家的好女人,每个泥潭一方的地方都有这样一个好人待着。处久了人的心会慢慢迷惑的转不过脑弯来:是不是自己性格不够好,为什么花姐就能适应的如此自然。
花姐拉过了钟霜在弄堂的一角,小声嘱咐了又两句:“待会儿你要叫公公,叫叔公。”
弄堂里早上的风有点凉,一下一下的刮在手皮肤上,像田里被镰刀一窝收割了的农菜一般的疼。
她自己揉搓着小臂,张开嘴:“花姐,我有个问题……”
花姐一抿嘴,说:“你讲。”
钟霜起汗毛的手皮子上搭上了花姐长年累月干农活的手。
“婆婆呢?”钟霜费了好些功夫的劲儿把这个称呼挤出口外。
“怎么了,一大早的在这边讲悄悄话。”从屋里走出来穿好了衣服的何禅祖。
他从后头直接打乱了两个人谈话最活络地方的关节脉序。
花姐也不敢多说了,只提点几句:“你对天敬大婆就是了。”又转过头冲何禅祖叫,“叔公,早。”
钟霜跟着说:“叔公。”
何禅祖穿的精神好看,褪去了肃穆沉重的中山服整个人又高又瘦,有大山里的味道又有城里人的气息,昨夜的五迷三道将钟霜的气血逼到了喉咙里。
她自己都知脸红的滴血成什么样。
“叔公,阿光今天不来么?”
何禅祖摇了摇头,却说:“他一大早的不知哪儿去了,不等他,我们直接开始吧。好吗?”
这最后一句没头没脑的“好吗”问的却是在一边待着自感没什么嘴好插的钟霜。
钟霜瞄了一眼何禅祖,“嗯”的一声转头进了房子,昨夜上寻风流的何老爷子端着杯子在堂边的座位上坐着。
这本是何禅祖与桂花家。何老爷子自己的本家是他媳妇住的那窝,邻着小儿子何光新一家两口。不知道哪个原因何老爷子自个儿搬行李过来住下来了弟弟这边的东屋。
门打开来“叽嘎”的一声,惊动了晚上没睡好在打瞌的何老爷子。
何老爷子昏昏沉沉的嗒了一嘴巴,“哦”了一声:“你来了。”
钟霜看也不敢看何老爷子。若是在村里,城市中的经历让她骨子里还掺了那么一丁半点的小傲气。脸上被肿了两次后那不值一提的傲便也消失殆尽的无影无踪了。
一个人的经历好可怕,钟霜垂着眼到了何老爷子的身边,低一低头见了他的手。
鹤皮鸡骨,嶙峋的指头像怪石一般峥嵘。
何老爷子用他仿佛是没捆紧了的鸡皮肤的手扣开杯盖子,说:“你跟我说说,你同我们家阿杰是怎么识上的。”
何老爷子也不怎么会普通话,至少不如花姐同桂花那般清楚,钟霜听的很费劲,只隐隐约约的估摸着了“阿杰”两字猜着了何大哥。
他没让她跪,钟霜便也不跪,垂了脑袋答:“他来做生意,到屋子里来,就见着了。”
何老爷子冷哼了哼,“是那个幺三的屋子吧,你不说透,点你还有点廉耻心。”
钟霜默然无话。
外头跨进了一个声音,钟霜却回不过身。
却仍是听见了那人低沉中带着沉稳的笑色音,是何禅祖。
“大哥你前几日成日说腰痛,”何禅祖来到了何老爷子的身旁,坐了道,“现在好些了没有?”
“白天好点,半夜中起来还是疼的厉害。”何老爷子按按腰身,“药得继续吃,就是钱老头子这人我不想见。”
何老爷子与山上最负盛名的钱郎中年轻起了点小摩擦。前两年眼见着这点小芥蒂消下去了,过不了多久,两个倔脾气又顶上了。
“我昨天本想带着你在镇上医院看看,只是碰上了阿杰的事,不好说。”何禅祖说着,抬眼看向了钟霜,点一点头:“开始吧。”
钟霜站在茶桌边十足的没谱,两个男人的话题她插不进嘴也不想岔。就这么听着也不错,不动亦不言,像块潮湿的木头渐渐爬上了蛀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