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了瞅他向上摊开的手掌心,玉琉璃戒备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少年一愣,随即笑意更甚了,“啊,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的名字很难听……”
“才不是呢。”玉琉璃狠狠瞪他一眼。母亲曾说,女孩子要矜持,不能随随便便地把名字告诉别人。
然而,他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否认,依旧自顾自说道:“是叫阿猫呢还是叫阿狗?或者是小红小绿?”他对她眨眨眼,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我知道了,一定是叫小花!”
玉琉璃却不上当,也冲他眨了眨眼,笑道:“我的名字你猜一辈子也是猜不着的,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哦?”苏子宣斜着头想了想,问道,“莫非你不是中原人?”
“嘻嘻,你猜啊!”玉琉璃头发一甩,黄衫翩翩,便是想走。
苏子宣急忙上前拦住她,笑道:“我猜不出,姑娘,我认输便是了。”
“那你老实说,你究竟窝在树上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见自己占了上风,黄衫女孩便咄咄逼人起来。
白衣少年苦笑道:“天气太热,我上去睡个午觉也不行?难道这柳树是你家栽的不成?”
“那你见我来了为何不下来?”一想到自己被他看了这么久,玉琉璃便一肚子火气。
“若不是你们在树下大声嚷嚷,我还醒不过来呢!”苏子宣听了,更加哭笑不得。
玉琉璃明知自己理亏,却还是昂首挺胸地说道:“那你方才瞧见了我,为什么还不下来?”
似乎被她的逼问弄得不高兴了,苏子宣皱了皱眉,道:“我这不是下来了么!”忽地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眼珠子转了转,玉琉璃嫣然一笑,道:“你陪我玩儿我就告诉你。这里的人都不愿和我玩儿呢,一个人怪寂寞的。”
苏子宣一听便来了兴致,问道:“那你要我陪你玩什么?”他也是无聊得紧,一听有人要自己陪她玩,自然愉悦。
“明日这时辰你再来,我就告诉你玩什么。”眼睛成了弯月,玉琉璃转身便走,边走边道,“我呢,家里是卖玉饰的……”苏子宣紧随其后,静候下文。
“你要记得来哦!”冷不防,她回过身来,对着他笑道,“我走啦,再不回去娘会生气的。”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这一回苏子宣不再拦她,只是在后头问道。
黄衫女孩只是笑笑,转身离去。披散的长发和衣袂齐齐在风中飘动,远远地,传来玉琉璃清脆的声音,“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光明正大……我的名字便是出自《药师琉璃本愿经》,你自己想啊!”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身如琉璃……转念一想,已有了答案,不觉微笑起来——只是等他再抬起头来,那女孩子已走得远了。
* * *
巷子尽头,一间阁子兀自伫立。门上的红漆似乎是新近才漆的,远远看去油光光地亮。匾额上是描金的“沧海阁”三个楷体,字体娟秀,一看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门前挂着一道珠帘,珠子全是新的,晶莹剔透,每每风过,互相磕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煞是清越。
着黄衫的小女孩走到阁子前,伸手掀开了帘子,径自走了进去。阁子里头有些昏暗,即便是大白天,依然点着烛火。梨花木的桌子前,坐着一个女子,一头白发随意地披散在背上。她伏在桌上,正专心致志地做些什么。
“娘,还没有雕完么?”许久,玉琉璃凑过来看了看,有些纳闷地问道,“平日里娘雕玉饰只消几个时辰而已,为何今日雕了这么久?”
白发女子闻言抬起头来,清澈的眸子看了她一眼,笑道:“这块玉很特殊。”
特殊么?玉琉璃皱了皱眉,转身将手里握的书卷放回书架上。正欲进里间去,忽听得母亲淡淡地说道——“这是残曲呢。”
一听到“残曲”二字,黄衫女孩连忙转身跑过来,仔细地看着桌上那块初琢的璞玉。
这便是那种残缺的玉么?玉琉璃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玉上的纹理。果然如母亲所言,那玉面上的纹理虽然清晰纠结,却是残缺的,远远看去,仿佛裂了无数的伤口。
“那娘要把这块‘残曲’雕成什么呢?”小小的女孩子抬起头,看着她的母亲,耳上扣的一对玉蝴蝶坠子荡啊荡的。
白发女子垂下眼帘,温柔地说道:“一块九龙佩……娘答应过你爹的,要用残曲为他雕一块九龙佩。”为了这块玉,她找了好久好久。
玉琉璃点了点头,忽然就拉了拉母亲的衣袖,问道:“娘,为什么别人都有爹?”
闻言,白发女子侧过脸来,对着自己小小的女儿笑了笑,问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难道跟着娘不好么?”
“可是……可是别人都有爹。”玉琉璃低下头,有些委屈地轻声说道,“就连隔壁那个胖子小白都有爹。”
“琉璃,”白发女子放下刻刀,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微笑道,“别人有爹,你没有——这没什么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爹,你看,娘就没有爹,不是么?”
凝神想了想,玉琉璃点了点头,但依旧闷闷不乐。
“你要知道,你爹是世上最厉害的男子,比谁都厉害。”白发女子牵起她的手,以一种极其温柔的目光看着她,柔声道。
“比小白他爹还厉害?”玉琉璃转了转眼珠子,笑得很是得意,“嗯,那是自然的,我爹是世上最厉害的人嘛!”
白发女子俯下身,悠远的目光直穿过她的脸去,“你爹是很好很好的人,所以,娘为了你爹,可以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只是这是不好的,所以,千万不要学你娘,明白么?”
玉琉璃奇怪地看着她,问道:“为什么这是不好的?”
“因为那太痛苦……世间最苦的,莫过一个‘痴’字。”白发女子看着垂落肩头的白发,深深一叹,神色凄然,“你还太小,等你再长大些,便会明白了——但是,答应娘,千万不要像娘这般痴情——答应娘,好么?”人说,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以前只道是迟暮的美人嫉妒豆蔻年华的少女,却不想,自己竟也体会到了这刹那芳华——红颜转苍颜,青丝转白发,只在一夜间。
黄衫女孩却固执地仰着头看她,清澈的眸子里,说不出纠缠着什么样的感情。
白发女子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自己玩去吧。”说着,她重新执起刻刀,专心地埋头琢刻起来,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然而,那苍颜白发,那温柔而凄绝的神情,却在玉琉璃心里深深地烙下了痕迹。
* * *
天气依然燥热。西湖边的长堤,柳树成荫。风一吹,杨柳便柔弱地舞动,湖面上的荷花也微微颤抖。从这头数过去的第十六棵柳树兀自矗立,柳枝迎风摇曳。
“你真的来了!”柳树下的女孩欣喜地仰着头,笑道。
“我答应过你,便一定会来。”坐在树梢上的少年傲气地笑了笑,“我答应过别人,便一定会做到。”
闻言,玉琉璃不甘示弱地挑了挑眉,道:“高高在上的苏子宣苏大公子,您是想要我一直仰着头和你说话么?可是我脖子已经疼了。”说着,她别过脸,不再看他,反而去欣赏那湖里的荷花。
“树上凉快。”苏子宣轻轻巧巧地跃下树来,身姿依旧是那样地飘逸。
甩了甩浅黄的衣袖,玉琉璃淡淡地,以一种嘲弄的口气笑道:“树上是凉快,可树荫底下更凉快——苏大公子居然笨到爬到树上去乘凉,岂不笑掉人大牙了?”
似是感慨一般,苏子宣叹道:“丫头,我已经下来了,你就别再挖苦我了。”
“丫头?”显然,玉琉璃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意。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纠正道,“我不叫丫头。”
“是,是,玉大小姐。”苏子宣作了一揖,也仿着她刚才的口吻,笑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玉琉璃玉大小姐,还请玉大小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我这姓苏的小人计较。”
玉琉璃蓦地回过头来,几缕飞扬起来的发丝扫在他脸上,微微有些痒。她眨了眨眼,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末了微微笑了起来,道:“没想到你竟然能猜到我的名字——你还挺聪明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