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曲(7)

“嗯?”玉琉璃蓦地回头,清澈的眸子不解地望定他,不知他指的是何事。

苏子宣兀自笑笑,淡淡问道:“为什么——连一个眼神,一句告别都不肯留给我?”他的声音那样悠远,仿佛是在诉说一件尘封的往事。

“你指的是——哪一次的离别?”她垂下眼帘,轻声问。

“哪一次都可以。”苏子宣转头看她,“每次的离别,你都是那个样子。”

琉璃灯依旧幽幽地发着光,将她的脸照得迷离不已。黄衫女子转过身,突然走到柳树边上,缓缓伸出手,“嚓”地一声,轻轻地折了一枝柳枝下来。

“还记得么,我们曾经相约,一旦离别,就以柳枝相赠——就好像、就好像古人那样,折柳赠别。”玉琉璃轻轻地说着儿时的约定,然后转过头来,脸上却是微笑着。

苏子宣皱了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

一枝枯黄的柳枝,轻轻点在他的手背上。他下意识地反手抓住,那柳枝便落在他的手心里。

“上一次,我离开的时候,曾经给了你一枝新折的柳枝……”灯火的映照下,玉琉璃的侧脸仿佛梦一般地不真实。她微笑着,看着那随风摇摆铃铛,左耳上扣的玉蝴蝶坠子一荡一荡地,袖口和裙摆的槐花静静地开着。

苏子宣看着她,突然想起了西湖烟雨中的擦肩而过。的确,当时她的确给了他一枝新折的柳枝……只是那柳枝最终被他扔进了西湖,沉在了湖底。

“好冷呀……”黄衫的女子抱住了双肩,紧紧依偎着柳树。在千万丝柳条的遮蔽下,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到,那清泠的声音幽幽地叹息着——“那么,这一枝新折的柳,可否成为我离去的凭证?”

忽然一阵风扫过,树梢上的铃铛和琉璃灯兀自响了起来。对视的二人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衣袂和长发都被风吹得飞扬起来,落下,又再次飞扬起来。

苏子宣缓缓低头,看着手中的柳枝。琉璃灯黯淡的灯火里,那干枯的枝条上,还有几片未曾掉落的枯黄柳叶。

折柳相赠——那是何等的情谊!柳,即是留,然而千古以来,这小小的一枝柳枝,又能留住多少人?古人赠柳,是为了留住远行的游子,可是她赠的柳枝,却是为了能够坦然离开……

“好一个折柳!”苏子宣冷冷一笑,狠狠地,将那柳枝扔了出去——就像当初所做的那样。柳枝落入西湖里,起先是飘在湖面上,然而,过了许久,便渐渐地沉入湖底,最终,消失得了无踪迹。

玉琉璃看着那柳枝沉下去,心底蓦地痛得起来——这是他往日的傲气呀,容不得任何人侵犯、不甘屈居人下的傲气。

四目相交的一刹那,她看到他清亮冷傲的眼睛,他也看见了她眼底的疼痛。

往事便如电光石火般地浮现出来,挡也挡不住。

☆、三、此情已自成追忆

树上的蝉儿有一声一声地叫着,直让人听了心烦。因为是盛夏时分,连吹来的风都冒着热气。大太阳的天气,西湖上波光粼粼,看着都刺眼。然而,湖面上的荷花却开得正好,浅粉的花瓣,碧绿的荷叶,怎么看怎么漂亮。

一袭黄衫的小女孩百无聊赖地倚着柳树,手里握了一卷书。她将身子藏在层层叠叠的柳枝中,眸子却是对着湖面上的荷花。风吹过来,将一头本来绾得很好的长发也吹得乱了。柳枝随风摇曳,忽地缠上了她的发髻,纠结在一起。

女孩皱了皱眉,一个抬腕,所幸将压发的簪子抽了出来,拆了发髻。耳上扣的一对玉蝴蝶坠子轻轻摇荡,长长的头发垂在身后,每每风过,便和柳枝缠在了一起。她一手握住了书,另一手扣住了一缕飞扬起来的发丝,往前一甩,轻轻咬在了嘴里。

她讨厌这燥热的天气,更讨厌在这燥热的天气出来赏景。可是母亲正在阁子里打造玉饰,容不得她在边上碍手碍脚。于是随便携了一卷书出来,拣了棵枝繁叶茂的柳树倚着看。只是这天气实在是太过燥热了,弄得她心神不宁,更别说有什么看书的兴致了。

怎么办呢?怎么打发这无聊的时光?黄衫女孩眉头拧得紧紧的,所幸就倚着树干坐了下来。正想着,忽然瞧见一群男孩沿着河堤走了过来——是街坊里的一些孩子,平日总聚在一起玩闹。为首的男孩似乎也瞧见了她,对同伴招了招手,一群人便围了过来。

“小妖怪,你一个人在这里,又想施展什么妖法?”站在最前头的男孩叉着腰,俯视着她,鄙夷地问。

“我不是妖怪。”黄衫女孩抬起头,缓缓地站起身,眸子里闪着一些凌厉的东西。

“你娘是妖怪,你又没有爹,你也一定是妖怪!”男孩裂开嘴笑了起来,“小妖怪,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能耐!”说着,他耀武扬威地往前跨了一步。

“你娘才是妖怪。”玉琉璃冷冷地白了他一眼。

“你!”男孩恐吓似的举起了握紧的拳头,“大家都看见了,你娘这么年轻就有一头白发,不是妖怪是什么?”

“那你娘胖得跟猪妖似的,一定也是妖怪咯!”玉琉璃轻蔑地撇撇嘴,冷笑道,“还有,你们几个想要欺负我一个姑娘家,算不算男子汉?”

“哼,我们这是斩妖除魔,替□□道!”为首的男孩又上前一步,“是你自个儿不识好歹,别怪我不客气!”说着就要欺负她。

玉琉璃轻巧地闪过他挥来的拳头,也不还手,就这么看着他,眼神冰冷犀利,仿佛能够刺穿人一般——经她这么一看,那男孩居然感到毛骨悚然,生生打了个冷战!

“昨儿个夜里,我听见隔壁有人在磨刀……”清冷的眼转了转,玉琉璃垂下眼帘,淡淡道,“传言道,猪妖害怕被人宰割,常常半夜磨刀,想将身边的人杀掉……”她抬了眼,指着为首的男孩子道,“你娘若不是猪妖,为何我会听见磨刀声?”眼神淡漠,声音幽冷,仿佛真的听见有人在磨刀似的。

那男孩子吓了一大跳,心下已是害怕至极,嘴上却不肯认输,“你……你妖言惑众!我娘……我娘怎么会是猪妖!”

玉琉璃冷笑一声,“倘若你娘不是猪妖,你害怕什么?”

“我……”那男孩一时语塞,眼看着周围一群人都以惊惶的眼神看着他,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妖……妖怪啊!”见他慌了,几个男孩立刻落荒而逃,转眼便不知所踪。为首的男孩见一帮子跟班都跑了,也顾不得颜面,转身就跑。

“真是胆小……本来还以为可以拿他们消遣一会儿呢!”玉琉璃随手捋了捋头发,玉蝴蝶坠子轻轻晃荡。罢了,外头也没啥可玩的,还是回去罢。这么想着,她将纠结的长发扯散了,便要离去。

岂料步子还未迈出,就听到上头传来“啪啪”的鼓掌声。黄衫散发的女孩回过头,仰着脸看到那柳树最粗壮的树枝上,一个白衣的少年正微笑着拍手,在刺眼日光下,看不清楚他的脸,只看到一双清亮如寒星的眼睛。

又是一阵风过,湖面上起了一圈圈的涟漪,盛开的荷花随风飘摇。

玉琉璃仰着脸看他,眼神中不乏惊讶。不过,很快她就镇静下来,随意地将一头长发握在手里,问道:“你在这儿多久了?”

“不久不久,只比你来得早那么一步。”风吹起柳枝,玉琉璃看见了他的脸,棱角分明的模样,再配上那身胜雪白衣,整就是一个儒雅书生。

于是她皱了皱眉,问道:“窝在树上很舒服?”

“树上凉快呀。”那少年也不下来,只是坐在树枝上微笑,“这么大热的天,还是窝在树上来得舒服。”

“你一定要我仰着脸和你说话么?”玉琉璃仰着脸,拿清澈的眸子望定他,“看你是书生打扮,怎的如此不懂礼仪——莫非是个假书生不成?”

闻言,少年笑得露出牙齿,道:“不错不错,我本就是个假书生。”说着,他从树上跃了下来,白色的衣摆随风飘动,长长地迤逦在后头,仿佛是一只孤傲展翅的白鹤。

这柳树虽不能遮天蔽日,却也还算高大,而他这么随意地一跃,就这么飘落在泥地上,轻得像是一片树叶,胜雪的白衣,始终未曾沾上一点淤泥。玉琉璃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

“我打扮成这样无非是好玩罢了。”少年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我叫苏子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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