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10)
胡安从前为浮萍梳头,也是这般梳一下便要顿一下,抹头油时也慢慢地,一滴一滴在手心里化开了才往头发上抹开。浮萍常问他:“您是在拿我的头发练手么?”有一次胡安反问她道:“为何要练手?”浮萍笑道:“以后为您妻子梳头呀,也更熟练些。”她仿佛那时就笃定自己与他迟早有分离的一日。任凭他以后娶了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女人,也绝不会是娶了她这样的人,于是她从结识他起便知道她与他的日子是倒数过来的,纠缠一日便少一日。但这五年竟这般稍纵即逝过去了。莺莺亦笑她:“他把你的日子虚度掉了,自己转又去和他一样的正经人结了婚——你恨不恨?”浮萍淡淡道:“不恨,我永远都不会恨他。”只因他过往对她付出的种种令她无权再发出“怨恨”一说,她既不欠他的,他亦不欠她的,无非是彼此人生中的一段糊涂账。莺莺把这样一头乌黑的头发垂下来,她的头倚在床沿边上,任浮萍为她梳头,也放任自己因恐惧而流下的眼泪往水盆里头滴进去。浮萍只知从前她是一个很高傲的人,胡安与她斩断关系时,她也从未流过一滴眼泪。她只是偷偷地恨着胡安与浮萍,只是偷偷地,因她从不肯承认自己是一个被摈弃的女人,即便是那个已死去的染了她病的男人,她也只当他是死了才不得不抛弃她,而不是在他死之前他就已经抛弃了她。浮萍却觉着她与她在可笑之余都残余了一份可怜的悲壮,这份悲壮可以让人暂且忘怀被抛弃的痛苦。亦是在她的痛苦面前,浮萍也终于窥见了自己的痛苦,即是爱佳脖颈上戴着的那串白玉佩饰——那是胡安从前一直戴着的。是她用许多金银也换不来的。
浮萍活着的二十几年中,常常为自己无端生出来的卑意受尽折磨。这份卑意在十几年前飘洋过海与她一块到了天津,而后便永远长在了她的身体里。她想起很久之前,比认识胡安更早的日子之前,她是与一个姓林的男人度过一段时光,除去胡安之外最漫长的一段。那个男人阔气非常,常以各式样的贵重首饰做礼物送她,浮萍初识他不久时一件都不敢收下,于是他便变着法子藏到姨妈的口袋中,姨妈又消减一半来藏到她房里的斗柜里。只因那男人对她说:“我给你这些东西,以后自是有用处,是暂且寄放在你那儿的。”时日已经过去太长了,浮萍只记得他并不年轻,十分削痩,低着脸与她说话时,鼻梁上的四边框总碰到她的额前。他眉眼之间不像胡安那般多情,是总掩着神色来说话的,于是浮萍并不知道他早结了婚,妻子与儿女远在乡下。他认识浮萍不久后便问她愿不愿意与她结婚?浮萍并不答他的话。他却忽然笑道:“你记不记得你的斗柜?等你想明白了之前,我会继续往里头寄放你的陪嫁。”后来浮萍便毅然断绝了与他一切的往来。此后不止在胡安之前,亦在胡安之后,她又结识了许多人,他们无论看上去如何比她高傲,如何以上等的姿态来许她去做姨太的愿望,她只置若罔闻。唯一从未与她提起“婚姻”的男人便是胡安,那时他仿佛从来都不曾知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到最尽头的路便是“婚姻”这条道路。浮萍开始变成了曾经与她交往过的那些高傲又低微的情人,她真正的变成了胡安的情人,亦是这个身份使她为卑意所受的折磨愈加变本加厉,那些血印子便是见证。结识第五个年头,亦是最后一个年头,浮萍几乎是掐着血印子来细数她与胡安剩余不长的时间。有一个晚上胡安抱着她,却只是又问她:“你怎么叫浮萍呀?”浮萍道:“我不是跟您说——我不记得了。”实际她从来都不曾忘记那些清白的像爱佳一样的日子。又或者在白车帘里她看见的并不是爱佳的脸,是脱去了她卑意之后的另一张面貌,她与胡安纠缠不尽的五年之中,她有时会误认为她是以这样一张面貌来示人的。直至今时今日,她终于为莺莺梳好了头,将水盆放在了铜镜之下,她在镜中重又看见了自己那一张低垂着的脸,紫的红的眼皮之下忽地睁大的瞳仁真如莺莺一般恐怖。
莺莺唤她不必忙活了,又喊她道:“我送你一样东西你再走罢。”浮萍回过脸来,见她在头发里扯着什么,可她是从来不往发髻上扎夹子的。浮萍走过去,又在床前坐下来,只见莺莺笑着把手伸出来,放在浮萍手里的,原只是几根梳好了的黑头发,分明的黑,什么杂质也没有。莺莺握着浮萍的手,握了握紧方缓缓道:“你不恨他呀?我可恨你。我要送给你这头发,是我染了病上去的!”浮萍恍然一颤,立即将那缕头发往地上扔去,她只当她是真的疯了。莺莺却只是止不住地笑起来:“头发掉了——病就掉了么?”浮萍露出冰冷又怜悯的一笑:“疯女人。”莺莺笑也笑完了,仿佛真正失去了力气。她摊在幔帐上,双手往外一挥唤浮萍离去。小窗外仍呼着风,浮萍离开之前为她最后压了压窗,直至昏暗里再没发出一点儿声,她方关了门扭回身往廊上走。浮萍回到自己房里后点起来烛火,她找了许久的灯芯往里头穿进去,从前总是胡安来穿过这一根线。她觉着冷便缩身上了床,开始紧闭着眼,却如何睡也睡不着了,窗是关紧了么?浮萍把眼睛睁开来看,偏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一片虚晃的红色,摇摆着,飘浮着,在长绒地毯上,在斗柜前的小暖炉里,又飘到她眼前来了,到处是尖细的拉长的烛影。胡安在这烛影里摘下了脖颈间的玉配饰交给了她,“她”是谁?总之不再是浮萍。便是爱佳了罢?浮萍看见爱佳抬起一张脸来,她长得比自己年轻时更年轻,她因幸福而流下来的眼泪滴在了浮萍点了无数遍方点起的烛火里——于是火便灭了。四周又变成灰蒙蒙的天地。浮萍这时听见了外头有人在喊,在叫,又或者那只是一声声低低的哀鸣,她终于瞪大了双眼推开门去,廊上也已经点起来烛火,一直点到廊道尽头的房间里——莺莺就在那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得知浮萍即将离开天津的消息后,周成便陆陆续续写了几封信寄到了舞场里。浮萍是从来不看的,只任凭姨妈执意来为她描述信中的种种真情实意。那日又收到一封,姨妈推了门几乎要在她床前流下泪来:“你看看,还愁没有好去处么!他这里讲他年后便来接你,你要是真不喜欢和他五个太太共住一个屋子,他便在外头安置了一处——他这白纸黑笔分明的许下了!”浮萍笑道:“从前不是四个么?”于是也不理她姨妈脸上欢颜褪去,起了身便撕了信。她系了另一条灰白色的毛领子直往外头走,走到楼下去,却只看见一大片空白的场地,正中间闪着凄凄惨惨的舞台灯,忽地不闪了,便停在浮萍的脸上。姨妈在廊上看着她,又唤了唤她:“浮萍,你要到哪儿去?”浮萍道:“我去给周先生寄一封回信。”姨妈再次喜极而泣,恨不得立即奔下楼去拥抱她,庆幸自己与她后半生好歹有了个去处,可她还流着泪呢,却见浮萍一扭身,推了门往雪地里走去了。浮萍往路面上唤车,可如今人力车的轮子也拉不过这一道道白色沟壑,走过去的只是几个臃肿的人。乍一见,见一孩子低眉顺眼地叫她:“浮萍小姐,您看不看报纸?”她把脸转过来,见是那个常周旋在她与胡安身边的一个报童,他在城里头卖报纸,平日做一些零散的活计,胡安从前便常雇他送东西或送信给浮萍。上回见他是这个冬天前,胡安为她送来了五年来最后一条毛领,此时正戴在她的脖颈上。报童那时送来还嘱咐了话:“胡少爷说这一条的绒毛厚,天冷了再戴出去罢。”浮萍当下便笑道:“现在才十月,天冷了——只怕到时没机会到他面前戴去了。”她如今方觉得那番话原来是如此令人发笑,不知他是否知道她脖颈上戴的便是他为胡安送的最后一件东西。小报童把脸往旧棉衣的领口里缩,仍站在那唤她:“您看不看?”浮萍并不回话,只是问他:“你如今还为人送信么?”小报童道:“送呀。”他怔了怔方又问道:“您是要送给胡少爷的吗?”浮萍也与他一同怔住了。不知为何竟许久不敢回他的话,她痴痴地盯着报童看,是为什么?她自己想不明白,或是她忘了,她自己从未给胡安写过信。后来忽然地想起来周成这个人,于是浮萍方将那封信递到报童手上去,她将他的手握了握紧,说道:“要送到上海去,周公馆周成先生收。”她递过去的,他接下来的,无非是莺莺散落在地上的那几根黑的分明,染了她病的黑发。可浮萍是没有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