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26)
那是许久的、很多个日子之前的事了。总之是有那么一日的。胡安仍和平常一样冒着雪只为去见她一面,却在长长的阶下止了步,只因听见阶上她房内摔碎玻璃樽的声、怒吼的声、哽咽的声一阵阵传来。他倚在阶上听,不久她姨妈便低垂着一张通红的脸走了出来,带上了门,见是他,便请他道:“现在只有您能进去瞧瞧。”他拿长褂边去拍门,拍了好一会儿浮萍才听到了动静,他记着浮萍当时回他的声,骂道:“滚出去——您也滚出去!”他只是进了门。原来浮萍又发起病来了,那病怪的很,平日里不发病只像个平常人,冬天下了雪了,雪下的大的,或是刮起风来——她曾说那风简直像一把把利刃在刮着她的血与肉呀!她常常在床榻上闭着眼,顺着幔帐来抓住他的手,抓了那么一会儿却说道:“您等会要是叫不醒我,就只当我是死了。”胡安笑她道:“怎么死的?”随后他拥住她不断发起颤的身躯来,掀开仿佛被她一整具身躯冻得都结了冰的床被,缩身躲了进去。他记着她抱了抱他,从前只是他去拥住她的,但那时她却把两只细长的手臂弓起来围住他整个挺拔的背脊,她的骨节“嘶嘶”地作响呢,是泪,或只是疼的流下细细的冷汗罢,他的脖颈顷刻间浸在了一片汪洋之中。她唤了唤他道:“您要染了我这病?”胡安道:“我从不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而后他深刻的感到自己的背脊被撕扯了一把,是她的手指甲掐了进去,他的长褂子被掐出了一朵朵血花来。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有些病会死,有些病不会死,只叫人疼、痛、不欲生,你是后者么?一些时候我甚至忘记了你有这么一个病,等到终于记起来了,我又怕着你忽然疼的死去了,不敢抱着你。”浮萍冷笑道:“您在说什么呐!”胡安不知怎地重问她:“有没有那么一日,你是为了爱——”他糊涂地注道:“世上常有人为了爱死去。你记不记着?我与你头一回见面,有那么一个女人要跳下楼去,她是为了爱去死,正如我母亲,她们都是女疯子。”浮萍在他怀中又发出一阵阵苦痛的低鸣。低鸣之后,浮萍只是回了他的话道:“真是的,这样的女人真是疯子——又或者,是骗子,怎么会有人为了爱去死?有人得病,得肺病,痨病,心病,但没有听见人得“爱”病的。”低低的,连她与他的笑声都是低低的。扯着飘荡的白账,也扯着她清醒的意志,她咬着齿牙,几乎恨道:“如果真那么有一日我得了“爱”病——我要将那病送给您。”胡安问她:“为什么?”浮萍道:“生辰礼。”他笑她,只是止不住地笑她。最终,忽地吹灭了烛火,四周一片阴暗天地下,他在梦里头重问她一遍:“如果是你——你会为了爱去死么?”她只是无比认真地回道:“我不会。”
雪细细的下起来了,又埋掉了底层的积雪,便是把人脸上每一种朦朦胧胧的神色一同埋去。爱佳正远远地望着他,似乎仍在呼唤着他,报童与他做了别,收回他手中那封信件,不知往什么地方走去了。每一颗栗子都滚落去,一同埋到雪里头,那摊贩正说道:“爷,我帮您再称一些吧!”他只是道:“不必了。”爱佳不知是否仍望着他。只有低沉的哭嚷声如海浪一般狂袭向他摇摆的思绪。浮萍如何呼唤他,如何摔落那一块金怀表,又如何追着他的人力车,他如今方记了个清清楚楚。这样一个栗子摊面前,他冰冷的身躯忽然地打了一个激烈的冷颤,而后他不知为何竟惊恐的终于冲向了一片细雪之中,原是街面后的那一家大“安平”呀——它如今再不挂那一扇巨大的彩绘玻璃窗。一条条白挽带垂落到雪面上去,不是莺莺的那一条,上头仿佛流水一般写过去的是她的姓与名。望真了——又并不是写的“浮萍”。胡安正平静地注视着挽带边这一张无比苍老的女人的面容,是这一张面容扯出来的哭声与嚷声,一声声都冲向更遥远的海面上去。一声声都飞快的,飞快的永远消逝去。他认得那面容——正是她姨妈。她坐了船,又回来了,为什么回来?她惊恐的哭声好似可撕破一整屏舞场大门,但他总听不见“浮萍”,又或者世上几乎再也没有人叫做浮萍了罢。他今时今日终于把雪面挖开好大一个洞来,里头也埋着他送她的那一块金怀表呢——表盘上的细针从此再也不流了。爱佳只是仍冷冷地注视着他。他仿佛在这一片巨大的冰冷的雪地里头睡去了一般。只听得她姨妈唤她,不停的,不停的唤她,唤了哪一个名字?也听不清了。耳中细细的流过去是另一阵低低的丧乐。那一块寂静的金怀表之中,他终于窥见的无非是浮萍虚无的面容——浮萍或许是在这场细雪之前就死去了。他想。
不久之后便真正的开了春了。但有时仍会下起雪来,胡安觉得今年的天津再冷不过了。他有那么一日再挥出手去唤来一辆人力车,那车子已不打算做他的活计,车夫道:“啊,今日就请您走着去。”他恍然以为自己仍做着梦,远远的天上也挂着两个红灯笼,他在灯笼穗子底下走,走到一条漆红的长凳前,他坐下来,一回身竟看见了爱佳。他重又看见爱佳了。于是四周便不再是灰蒙蒙的牢狱。他在长衣柜镜中望见那一身朱红的长褂,如一盏红烛一般流过他一具身躯,又缓缓流向爱佳那薄弱的弓起的肩头。
他与她永不知今时今日是何时何日了。
胡安终于吻了吻爱佳小小的脸,小小又柔软的嘴唇。暗红的,暗红的灯芯下流过去的又是一条滚烫的红色长河,他与她被永远的淹没在了这一条长河之中。他不知为什么吻着吻着便落下泪来——竟是为浮萍流的。这是他第一次为浮萍落泪,亦是第一次为她人的苦痛来落泪,又或者是最后一次了罢。
于是风雪飘零之后,一九三七年的开春——
胡安与爱佳匆匆地完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