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7)
爱佳这样多愁,惹得胡安父亲常常去往胡安的方面开导:“她年岁小,家里头也不得重视,性格敏感些也是正常。你和她结了婚后,我会在天津内再购置一处房屋,我们胡家的陷落是迟早的事儿,可不能让她和我们一样落在泥潭里!你好好待她,你们两个平安去过日子,其余一切我会为你们尽量打理妥当。”那时他父亲的病也到了一定的不可扭转的地步了,面上说着好听的,他父亲在他母亲逝世之后郁郁寡欢了多年,实际他父亲的精神在他母亲活着时之前就有了衰落的迹象。胡安有时看着他父亲,看着看着便不那么恨他了,他变得很老了,说起话来眼睛总半眯着,不能像几年前他骂浮萍时一样怒瞪起来,仿佛那时在他眼中浮萍已被他生吞活剥一番。也可说他对他父亲的恨意是随着他对浮萍的痴意而消逝的。因爱生恨——有时是因为对一个人的爱生出对另一个人的恨。
雪又细细地扬起来。天津又变得这样冷,胡安与爱佳约会时,总要握住她的手来为她取暖。他从前握浮萍的手惯了,爱佳的手却很小,握一会儿就暖了,而浮萍的手与他一样细长,却总是握不暖。与浮萍在一块儿时,他从未觉得浮萍的手冷,因为握爱佳的手,才想起来浮萍的手——她的手腕,手肘,□□的一整节手臂。到戏院看戏去,爱佳的头有时轻抵在他肩头,胡安看着她头顶上的小旋打着圆圈。于是胡安又想起来浮萍从前与他喝许多酒,喝到俩人一块倒在冰冷的地上时,他总摸着浮萍的头发睡去,浮萍扎的发髻在脑后,她总是扎得很紧,是摸不到这样的小圈儿的。他即便已经和爱佳在一块,却总是这样想浮萍,甚至无意中把她的种种来与浮萍做比较。终于有那么一回,他与爱佳到一家首饰店中去,冬天临近末尾,于是开春也不远了,可不得一样样置办着么。胡安下了车,去挽住她手进了门,到柜台前,她只匆匆看了几眼便对胡安说道:“我就选这一件。”她指的是玻璃柜子里一个不大不小的雕花足金戒指。胡安麻烦一位女人取下来让她看,看的更仔细些。爱佳却总是淡淡地:“以后也不是天天要戴着的,不必这样挑拣呀。”胡安道:“挑拣是一回事,是看你戴的合不合手,紧了戴着便疼,松了就爱掉的。”他将她的手牵过来,放在柜台上戴,食指戴不上,紧了些,又换到无名指去戴,却觉得松了。他在那琢磨着,一个个手指来换着,总戴不上,终于换到大拇指去,爱佳笑了:“可没有女人会把戒指戴在这儿呀!”他那时方抬眼一瞧,瞧见了真真实实的爱佳,她的脸根本不像浮萍那般虚无,是这般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亦是一张与浮萍完全不同的脸。他愣怔了会儿,是戒指掉落的声音将他惊醒,他捡起来递还柜台里的女人:“有劳你换个尺码来。”
实际上,浮萍的“幻影”从来都不是活在爱佳的身边。在还未认识爱佳之前,更早的日子,又或者是追溯到他与浮萍的那五年中——他起初也有和别的女人交往过一段极其短暂的日子。但那段日子并非是如同今时今日真正的分离。只记得有一次争执,俩人因“谁也不爱谁”这件事瞪起眼,彼此都暗暗发誓从此绝不再见对方一面。因有一日浮萍送他衣服,他只是随口嫌了一句:“这衣服针脚都缝的不利索,穿不了几天就得开线。”浮萍听了,立即伸手抢过来,原是特意送给他做下月的生辰礼物,可当下她只是向后一扔,胡乱丢在地上,只冷笑道:“送这样的东西,是我思虑不周了。”又何来什么“思虑”?只不过他这样一句话,才让她去打量起他身上穿着的那件朱青细亚麻质长褂。她是亲自到布庄去挑的一等棉布料来做的,可到底只是棉,棉质穿在他身上可不是得扎了他么?她的手也愚钝,于是针脚便不利索,实际怒意占半分,半分都是卑意罢了。胡安却忽地觉得她将那衣服丢在地上伤了他的颜面,于是当时便道:“那就不必送了!”他一扭身,匆匆走出了她的房门。随后在门口乘上了车,径直奔家中而去。他躲在家中好几日不见日光,终于有一日午睡时做了个白日梦,梦见浮萍来找他,她在梦中对他笑道:“祝您生辰快乐!”他糊糊涂涂的,醒过来之后只当浮萍向他道过歉意了。于是又出了门,又乘上车去见她了。
便是在那一日他在门前遇见了卖花女。他下了车——她便来匆匆挡住了他的去路。她笑道:“先生,您买花吗?”胡安只记着她长了一张小小圆圆的脸,仿佛她怀里捧着的白百合。胡安用手去拦她倾身凑过来的花束,另一只手往长褂里掏出一张零碎的银票给她:“你随便拿一束来给我。”她接下来,开始往蓝布裙口袋里摸索零钱,好一会儿找不着,只顾着拦住他,真诚地问道:“您不选吗?花有品种呀,这有新鲜的、不新鲜的、娇艳的纯洁的、有味道的没有味道的。”胡安道:“我不懂这些,请你为我选一束。”她这样拦住他,令他觉得困扰,门前来往多少的人,他当时只一心找寻浮萍那张多时不见的脸,怎来耐心去挑花?何况他从未送浮萍花——浮萍她本不爱易凋零的东西。卖花女仍纠缠着他:“我没办法选,因为我没零钱找您,一束“随便”的花是不用这么多的钱的。”胡安摆手,正要绕过她走上前去,却突然与浮萍打了个照面。她正从门里走出来,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与一个男人一同乘上了轿车。
胡安那时方觉得真正失了颜面。他怅然一笑,乘上车便要走,卖花女却对他乘车走前对他说了这么一句:“我叫苑子,如果您明天还来,请到这儿来找我。”胡安回了家,当天是他母亲的忌日。他诵完经文,在母亲灵堂外点起烟来抽,一根抽过去,又点起一根,西洋烟草的辛辣刺激了他一向浑噩的脑袋,于是他变得无比清醒,直至彻夜未眠。隔日起来他又再次乘上车,是要去找苑子的,他在门前停下来,便不进去了。那会儿是烈夏,市集鼎沸中,她赤着半节白莲藕似的臂膊,伸出来手来挽他:“你来了,先生——这是还你的花。”她将手伸出来,捧给胡安的是一束还滴着露水的鲜白玫瑰,他道了谢方收下来。便是自此胡安与她度过了短暂又漫长的几日,与胡安而言是短暂又漫长,于她而言兴许也只是如梦一场。胡安带着她四处“漂泊”去,看戏、看人跳舞、与她到饭庄吃晚饭,到大邮轮上去喝茶,与浮萍平时做的事无异,又或者是说与其他任何一对进行热恋的男女无异。苑子是他唯一接触过的“新派女性”,是穿洋装,戴白丝绒软边礼帽的。有一回胡安说要带她到戏班子后台去,她乍一出场,仿佛在京戏里演一出英国女皇的阵势。胡安笑她道:“你今日穿的很隆重。”而她却气得很,扭回头道:“我送给你的西服你怎么不穿?”胡安道:“我不会穿。”她不死心地:“没听说过有人连西服都不会穿的。”她是在那儿暗讽他的“谎言”,胡安却不再回她的话了。
胡安对女人的记忆常常是以碎片来组织起一个完整的人。如今他再想起苑子这个人,便是以苑子与他分别时的最后一面来想起为何他会与苑子分别。哦——只因为他要去吻苑子。正如今日这般掉下戒指来捡起,抬起眼来却看见爱佳的脸一般,他恍然间,方记起来此人并不是浮萍。于是他怔了怔,又怔了怔,最后他轻轻地抚起她散落的额发,低着脸来专注地看着她与浮萍毫无一点相似之处的面容,仿佛以此可以令这样一张面容重新变得虚无,便逐渐与浮萍的脸交织叠合,在那样一段短暂的日子之中,苑子的脸却忽地在那个夜晚变得清晰无比,再不会是一张幻象了。苑子亦盯着他看,人力车走后的夜色里,俩人面无神色地互相对望了一眼。这便是最后一眼,胡安从此再也没见过苑子。
浮萍后来与他和好,不知哪天再提起这样一个人,是故意地:“您原来这样招人喜欢,卖花的女孩也喜欢您。可您知道么?她是一位大学生,兼职着卖花罢了,她那样好的人,怎地会像我这般下贱——”胡安立即打住她话头:“你这般是哪般?反正绝不是下贱。”浮萍道:“我又忘了,我和您又在一块儿了。不该这样来骂自己,不然等同是骂了您。”胡安当时却忽然非常执着道:“即便不和我在一块儿,你永远不该这样骂自己。”可他那时又怎知什么是一语成谶?只是浮萍不知为何只冷冷地笑了,好一会儿她问:“她送您的西服怎么不穿?”胡安道:“有的穿,有的不穿。”浮萍又问:“哪些穿?哪些不穿?”他正点着灯,把灯点着了,顺着灯影来找她的脸:“你送的穿,别人送的——不穿。”他找着了,一低头,便胡乱地朝着她柔软的眉眼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