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4)
后来的无数个日子过去,胡安永远地记念着这惊鸿一面。他那时岁数尚小,但早已见惯了美的女人,他母亲的相貌便十分优异,亦连他已嫁出去的那位同父异母的姐姐也极得人夸赞。即便是莺莺也是美的,更不需说他纠缠过的每个女人,他是个“好色”之人,永远只看见表面的颜色。于是他只一眼,便立即回脸来问莺莺:“这是谁?”莺莺冷着声回:“哦,这是姨奶奶的亲戚,比我都来的早——您不认识么?”咬着牙,又注了一句:“可清高着呢。”胡安只问:“她叫什么名字?”莺莺道:“姨娘叫她浮萍。”胡安不免大失所望,他认为这样不俗的人不能叫这样俗的名字,是名字配不上人。莺莺见胡安不知是在看这一出好戏,或是在看人,不免提了一句:“她可比您大!”胡安又问:“今年几岁?”莺莺道:“二十三了。”她好歹懂得他一些的,他分明不爱比他大上三个年头的女人——他说这样的女人不值得爱。
实际上,这世上的女人并不是以年龄来取舍爱的。胡安说“不值得爱”,只不过是对于莺莺这样的女人,她是只比他大一岁,但已经圆滑的令人觉得讨厌。“值得爱”的女人都是有棱角的。胡安那时便是这样觉得,依附着任何除自己本身之外的人、事物,一旦依附久了,本身的棱角便被磨平,变成一面光滑的镜子。一个男人亦不会对着一个镜子来表达爱,不会发出抗议、不会发起争斗、不会拒绝顺从的女人便只是镜子里头的同手同脚的倒影罢了,看一会儿觉得新奇,看久了是如此索然无味,以至于会生出厌恶来——这真是“贱骨头”在作祟。当下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喜新厌旧,胡安别着手,慢慢地移到了戏台前。正听见浮萍在唤那女人,她的声音飘得很低,低低地浮在廊上,又游走在看客们的周围:“请你思虑清楚,没人会因为你死去就重又爱上你。”于是边上站着的每一位看客都已止不住放声大笑。胡安并不是不懂得嘲讽的人,当时却忽地喊道:“这位姐姐说了一句真理!”有那么几个人回过脸来,见是他,也算是认得这一张脸。胡家还未败落那时在天津是自有一番声名,“胡太太逝世”这样一则新闻算作轰动,登上多少流水似的报面。可胡安从不屑于什么清誉,又或者是他早已丢了清誉,因此便不必来在意母亲逝世不久,儿子却上舞场来寻欢这样的坏名声。浮萍却是唯一一个不认得他的人,当下只匆匆地望了他一眼,又立即扭身到那样一场可笑的闹剧中。最后却也不是她收的场,只是哭嚷声把管事的都招来了,好歹是把这样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拉入了人间,最终只让她在“死去”这出戏中充当了一个凄惨的笑话。
胡安自此便常与浮萍见面了。父亲为母亲请来人诵经,诵经完即便还下着雪的那一天,他也得冒着雪见她去。起初并不知道为何日日见面,浮萍亦问他:“您来时不冷么?”胡安回道:“戴了毛领子,系起来围住脖颈不受风,全身便不冷——你冷么?我送你一条。”因此又多了一个来见她的缘由,隔日他便亲自送来。浮萍不会跳交际舞,她在舞场中混迹的许多年一直是帮衬着一些杂事,直至成了年才来学,却是怎么也学不会了,按她的话说:“我的腿就像是两条长直的木条,只管钉在地上来走,是不会转的。”索性凭着一张脸,又因是管事的亲戚,就让她陪着人到处吃饭去。胡安知道了,又换着饭店来请她。第一次见面便问她:“我从前去过许多回,竟从未见过你。算是白去了么?”浮萍怔了怔,方笑道:“缘分使然罢——从前不是相见的时机。”胡安道:“相见有时机,那么分离有没有时机?”不待浮萍回话,他又指着外头正扬起来的细雪说道:“总之现在可不是分离的时机。”浮萍只是又低低地笑起来。有一回他又叫人开了车去与她约会,进了门才知道她伤风寒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她咳嗽,止不住,仿佛要把血都呕出来。她睁开眼,总算唤了他一声:“胡少爷,今天是不能去了。您先回去罢,免得被我染了病。”胡安坐下来,去握她手,那样冷,是他握过的最冰冷的手,他恍若置身梦中,只顾着去抓住她。见她挣不开,才安下心来,与她说起话:“你从前身体就不好?”浮萍道:“我从小就吃药呢。”见胡安不说话,她又笑道:“只有受了寒才犯病,您不用担心,过几天回暖了就好了。”浮萍的房间里点着烛火,暖暖地照在俩人的脸上,却照的浮萍的脸更清楚些。因为生着病,就不涂红的绿的颜色了,她的脸只是一片凄凄惨惨的白。胡安忽然想起了寻死的女人,于是他问她:“你认得她么?”浮萍道:“不认得,这儿的很多人我都不熟悉。”胡安皱着眉:“那你为什么劝她呢?并不必去劝这样的人。”浮萍却忽然急了:“这样的人却是什么人呢!是低贱的,不配活着的,值得被抛弃的人么?”胡安见她几乎是咬着牙说话,怔了好一会儿,方接着说道:“我从未这样说。可有些人的死是自己的选择,你留着她活着,她未必会比死去更快活。”浮萍冷笑道:“可她要是去死,没一个人来留她,她是快活的死去么?”胡安便不说话了。
烛影下对坐着,胡安双眼穿过一片暗红正痴痴地凝视着她。浮萍当下便趁着闹脾性时一股脑问他:“您为何总把人来打量呢?都是一张嘴巴,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我这样的人,您更见的多。怎么,您从前和莺莺在一块时,也这样看她么?”胡安道:“我不常看她。”浮萍还恼着:“是我生的奇怪些!”胡安笑道:“可你的嘴巴又不是她们的嘴巴,鼻子也不是她们的鼻子,眼睛又比她们美丽许多许多。你说,从前有没有人说过你——你不像舞场里的女人?”浮萍又生气了,正想说“舞场里的女人又是什么女人”,一转念,不知怎地忽然念起他守病床前的好来,便暂且忍下小性儿来回道:“从来没人这么说。他们不像您似的,第一次出去吃饭您还问我:“你怎么叫浮萍呢”。你还记着这话么?我当时想这位小少爷可真奇怪呀!和我谈天说地便算了,又和我谈起风水名字来了,这我可怎么回话呢。我交际舞不会跳,唱曲儿更别提了,整天赔着人吃饭去,活像一个饭桶!难道我真得多读点书去么?后来我想了很久也没回您。”她说话的声音仍是低低的,可话就跟说书似的一连串从她嗓子眼里跑出来。胡安与她都止不住地大笑,好一会儿不停,终于停了后胡安方说道:“那天我还问你一句,你从前叫什么名字?”浮萍道:“我忘记了。”胡安道:“有人连自己的名字也会忘?”浮萍正侧着脸,于是烛火只照见她半边失了神色的脸,她像是回了他的话道:“是有人会忘记的。”
天渐渐黑去一大半,朦朦胧中浮萍又醒过来,见胡安还在身边坐着,倚着床,他在闭着眼休息。可她只是一个翻身,他便把眼睛睁开了,一扭身来看着她,不知什么时候胡安已低下头去吻她的脸,她的脸一会凉,一会烫,又像是烧开的水壶,把他的脸烫的通红一片。胡安少和女人接吻,即便是莺莺也没有,他游移到她嘴边时,顿了一会儿,而后方压下去,直压得她半点不能挣脱,他的脸贴的那样近,他长绒朵似的睫毛不断地扫过她清白的眼皮,仿佛一下一下挠着痒。浮萍知道自己心里天翻地覆了一番,终于推开他时,又不肯低着脸,只扬着脸看他,半点不肯屈服的姿态。她一双眼睛也烧的通红:“我生病了,你不怕自己染上么!”胡安亦盯着她看:“染上了便和你一块儿来养病。”浮萍气道:“病入膏肓您也不怕死?”胡安不知怎地竟问她:“如果是你——你会为了爱去死么?”浮萍忽然嗤笑出声,她是这样诚恳地回答他:“我不会。”
纵使相逢应不识(下)
初雪下过之后,胡安与爱佳的婚期无疑更接近了些。
胡安和爱佳结识不长的日子里,竟一次也未和爱佳发生过争执,即便只是口头上的。俩人还未结婚,却已经达成了相敬如宾的协议。又或者是说爱佳的性子和他大抵是相似的,甚至比他更冰冷些,他是这样认为,一个女人温柔到无可指摘的地步便是一种冷漠。并不能说爱佳不爱他,只是谈不上为了爱他,在情意上泛起异样的的波澜。胡安仿佛并不是和爱佳以爱人关系来相处,因此他一次也没有吻过爱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