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城烟雨(71)
他觉得自己已不合适出现在她面前了。她已有自己的人生。既使戴宗山真的死了,他也回不到她身边了,不仅因为自己破了半张脸,仅凭她是他的遗孀,已成为他神性光环的一部分。朋友妻,不可欺,戴宗山对自己的信任和两人无意中结下的生死之交,反而让自己和她之间相隔了鸿沟。她永远是戴宗山的夫人,自己不可企及的苹果。这一世都无可改变了。
他在酒楼里,看着她在路上向一群孩子张望、招手;看着她领着那群孩子,找了一个坐得开的小铺子里,吃米线;看着一个小乞儿,张着小手慢慢凑上去;看着她回头看乞儿,又叫了一碗米线,让小乞儿坐那一帮孩子群里一起吃。
她还是如此善良,像天使。在其中一张里,他给她加了翅膀。
他画了她很多,最后饭馆里也没纸了,他就拿出烟盒,把烟倒出来,放进口袋里,烟盒展开,用反面,雪白的部分,铺在桌子上,小小的铅笔头,迅速画下她优雅安静坐在窗前,看孩子们吃饭的情景。
距离远,他就用简洁线条勾勒出那种温柔娴静之美,一如曾经沪城的江边她坐在木椅上对自己微笑的模样......
安娜吃过饭,拿出厚厚一捆的票子,好像还差点,那店家好象对她熟识了,也就算了。安娜离开时,特意把那个脸上脏兮兮的小乞丐也领走了。
一群人正走向那所尖顶的教堂,这时一个半大孩子走过来,递给她一个纸包,用报纸包的,说是一个戴黑眼镜的男人叫送来的。
安娜在这里并无人可识,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看向一家酒楼,明亮的玻璃后面,空空是一张座椅,并没有人。
安娜打开纸包,看到了一张车票,然后是一堆大额的钱。其实这些钱也没什么用处,也就就买几个包子吧。
她不知道谁送给自己的,甚至以为是送错了,为此小心包好,万一人家再找来呢?
多日后,安娜拿着简陋的课本,刚走进教堂小院,就看到教堂管事人匆匆走了过来:
“安娜,昨晚有一位戴宗平先生打来电话,说是他哥最近几日可能会经过柳条公路。戴先生让我告诉你,他哥可能一时半会来不了重庆,可能会跟着部队碾转到别的什么地方。”
“别的什么地方?”安娜本能追问。
可能是涉及到军密吧,管事人摇摇说戴先生没细说,“戴先生还让我转告你,这几天他也不在重庆,否则他说他会亲自来接你,带你去柳条公路上等人。他说很抱歉,等以后他回来,再帮你想办法。”
现在,宗平也不在重庆?真是不能指望任何人。
事不宜迟,安娜就把小虎子暂交给教堂看护着,自己提了一个小旅行包就出门找柳条公路了。
她找了好久,才被人告知需要走很远的路,要乘车。
在她准备一捆大额纸币买票时,才发现坤包里还有个大纸包,纸包里就有一张车票,其实是去柳条的。
她隐隐觉得什么人在帮自己,也没来及多想,就上了车。
柳条公路实在是很普通的公路,是平时供应重庆及周边粮食和日常用品的备用通道。公交车行驶到半路,就突然看到一条长长的队伍慢慢在向北蜿蜒,队伍里有很多受伤的士病,有拄着棍的,有吊着手臂的,但多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车上人看了,也都叹气,大概去年和今年接连败,这样的士兵看多了吧。
安娜感觉有些悲哀,自己的国,人口众多,百姓和士兵的身体也算健康,也有象样的武器,为什么就这么容易一溃千里?
她马上下车,在拥挤的车人队伍里一路逆流看着,看有没有戴宗山。她看了每个经过身边战士的脸,有昂扬的,愁苦的,有骂骂咧咧的,但没看到熟悉的面容。
安娜一路逆行了两里路,虚汗淋漓,几乎隔一个人就问一声:“麻烦一下,您可看到一个四十来岁的戴姓男子?个头很健壮,穿着德国的少校军服的。”
声音大,前后左右的人也能听到。
一路的伤员都摇摇头,继续低头走他们的路。
安娜觉得自己的问话可能有问题,遂又调整为:“麻烦哪位小哥看到过讲一口上海话的近四十岁的男子?”
这一行迤逦到远方的队伍南腔北调,倒有说上海话的,但一问三不知,大家都精神萎靡,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
安娜完全失望了,也许戴宗山根本就没在这个队伍里,大家向西撤退,并不是非走这一条路线,也有水路和其他陆路。说不定他已.......不在。毕竟,无论若柔还是宗平,都话里话外透露着他伤病严重。
这么一想,安娜就觉得世界坍塌,眼前一处凄风苦雨般灰暗。如果他死了,自己活着…挺没劲的。她在分别后才爱上他的,她爱上了一个在记忆中的丈夫,他活生生在自己面前百般讨好自己时,自己恨他,百般看不上他,现在他死了,可能永远不在人世间了,为什么想起他来,全是好、全是柔情和感动?
安娜悄然抹了一把脸,潮湿,轻浅的泪。现在能想起他,无意识地掉眼泪了。只是这个人可能不再知道了,也许他根本不想知道了。
这样想着,她便在人群里停下来,垂头丧气地呆呆地看着路旁。那里是盛夏的芦苇荡,叶子一片老绿,河对岸是各种绿色的的树,长在上空,也长在水里,河水很静,到处一片迷芒……
安娜静静地站着,不知道在她身后一辆小汽车里,司机正指着她的身影向旁边的男子,“大哥 ——”
第51章 相逢
旁边的大哥看到了。大哥额头上缠着白纱布, 有些丧,胸口也严重不舒服般,只能让他用左肩撑着身体。他微微起身顺着司机手指的方向, 眯着眼, 不能相信的神色。
“这是大嫂, 我下去——”
大哥马上止住他,突然乡近情更怯的样子, 他没做好准备在这里看到她。虽然她时时在他脑海里出现, 对她的意外流产,他自责了很久;是宗平告诉他的。他到师部时,能打电话到重庆,对于大家的情况,他大致心知肚明。
但他非常冷静地知道自己的伤情,有可能会不治。他已经把她的后半生安排好并托付出去了, 现在病恹恹的,还需要出现在她面前么?
一路上司机怕他闷, 给他讲了许多古代才子美人的故事, 其中有讲到汉武帝和王夫人, 极为漂亮的王夫人得到汉武帝的宠爱, 但年纪轻轻就去世了。死之前, 都不肯让汉武帝看一眼, 怕是一脸病容影响在汉武帝心中的形象。果然,她死后,汉武帝很是想念, 还要招魂设法与她相见.......
戴宗山觉得,自己在上海与安娜分别时,已做到最好了,一身德国少校军服也很帅,那时身体也健康,所以安娜在离别时还对自己心存了念想。现在再见,自己就随便穿了一身国军军衣,关键是几天没洗澡了,有异味,就怕死了,女人对自己连个念想都没了。
自从他心里滋生了爱情,便也同时滋生了畏惧和患得患失。总怕自己做的够,让她受委屈,总是提前为她做了安排。
现在,他已把诸多后事已托付给戴宗平,戴家的实业帝国,经过这次战乱,还能剩下多少?上海的算都丢给日本人了,转移到美国的一些财产现在谁也够不着。关键是,她现在应该回到宗平或丁一身边去。
而且她如此费心费力地寻找,戴宗山甚至都不太相信她是在找自己。一则他胆小了,二则失利的战局,让他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致来,本能就不太相信前方再有好事,何必再让自己失望一次。
司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安娜,失落徘徊了一会儿,回头走了。
回头,意味着她不再回来了。
“大哥,真不与大嫂打声招呼?”
戴宗山只是苦笑一下,“再过几天,就有人给你大嫂报:人没了。我他妈就成烈士了,让她直接领烈士抚恤金就行了,每年清明节给我烧烧纸。一个女人,丈夫战死沙场的消息,等着听到就够了。乱世,男人都生存不下去,就别给家人多增加烦心事了。现在能看到她好好的,就行了。”
司机抹了一把脸,也在下意识叹气,“也不知道我媳妇给我生了个啥。我他娘的就是想知道,生个儿子最好,要是个女娃子——女娃子就女娃子吧,总比啥也没留下强,一辈子白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