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城烟雨(70)
白眼狼,果然养不熟!
“我都给她讲明白情况了,是她自己愿意在外面的。我有什么办法?”
但她的男人已经头也不回到地到院子里了,上了车,车子离开。
不出意外,他会去找她的。
若柔拍额恼怒,她带去的两个仆人,使过钱,也交待过了,但他们还是一转身把自己的行迹报告给了他。自己怎么就忽略了呢,那两人虽是当地人,但平时是帮前后院那上百口子人做事的,肯定也倒向她们了。而那些人,都是戴宗山的人,肯定从心里就向着戴太太的。
若柔恍然觉得自己离一个能拿捏人事的太太,还挺远的。
那天夕阳快落山时,一辆雪铁龙离开了重庆的主干道,向城外驶去。幸亏那几天安静,没有敌人飞机再来轰炸。
快傍晚时,雪铁龙才在一处干净的宅院外停下来。
戴宗平下了车,远远地看到有几处修竹的宅院里,一个纤细的身影往院子中间放了一个板凳,让一个孩子坐下去,他们愉快地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他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最后一抹金色的余晖斜照过去,竹影,倩腰,童趣,隐隐触动了他深埋在心中的那份念想:如果她当时嫁给了自己,这份安静和美的生活,应该是属于自己的。
安娜正右手持一把钝剪刀,左手拿了只碗,早看到小家伙的头发长长了,便把碗扣在孩子头上,让他别动,然后顺着碗边一圈剪去。小家伙就低下头,看脑袋四周纷纷落下的小黄毛,还伸手去接。
剪完了,拿开碗,再拿出镜子让孩子看自己,很齐整的茶碗头。男孩也没啥审美,点点头,镜子交给小姨,就与在墙头上一直探头探脑的同街孩子们玩去了。
安娜拿起扫帚打扫,刚扫到一半,就见一个长长的影子进了院子,然后定格在自己的扫帚上。
安娜抬头看,很久了,第一次看到戴宗平。以前因为心中积聚了怨念,看到他就容易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现在竟心里轻松了。这个男人,经过战乱,脸庞瘦削,眼窝凹陷,竟出落成一个愈发稳重和有魅力的男人了。
“你怎么来了?”安娜很大方地与他打招呼。
“来看看你。”倒是宗平不太习惯,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突然有点心痛,以为她会继续以冷漠或不屑的态度对自己呢。还想说:“你还这样剪头?这些年来也没一点进步。”
安娜笑笑,“刚才给小虎子剪头发了。”
“以前在纽约也给我剪过。”他就低低接了一句。
安娜一笑,“不提了。你哥呢,他现在什么情况?”
“他过一段时间就可能过来了。”宗平安静地看着她的侧脸,几乎下意识地难过,心里爱过的女人,现在依然让自己悸动,对自己还有一丝对情绪起伏吗?
第50章 等待
安娜一直悬着的心, 才放松下来,毫不掩饰高兴,“告诉他我在这里, 让他第一时间来这里。我要见他。”
宗平点点头, 看她继续扫地, 也没让自己坐的意思,就继续站着。
"他病情怎样?"
宗平也不知道, 关于大哥受伤情况所有的细节, 都是丁一告诉他的。丁一一个多月前来到了重庆,把宗山受伤的原委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丁一说,上海沦陷后,他们在向西逃亡的路上,遇到了国军一个师部,戴老板与那师长是旧识, 很熟,由于他病情严重, 被那帮军人带走了。他一个画家, 感觉跟着是累赘, 就碾转来到重庆, 特此转告一些信息;然后又问起安娜。
宗平当时也没有安娜的一丝消息, 他后来去找过邮轮公司, 可惜那些大船经常在江面上航行,等于他没找到详知内情的船员。
他们在院里站着,宗平又说了他在重庆的一些工作情况。安娜没问, 是他主动说的,安娜就忙着在院里扫地,铲墙边的一些野草,也在听着。好像这样谈话正常似的。
等安娜忙完了,也站在院里,两人的谈话就变得有些别扭,越是四目相对越有尴尬微妙的气氛。
戴宗平隐隐后悔,以前他和若柔搬到戴家配楼去住时,那天安娜发了疯,心怀希望跑来质问自己说过爱她,还算不算数,要自己带她离开......那时自己懦了,没敢承认自己的内心,一是不能伤害大哥,大哥待自己如父,自己有今天的一切,全依赖大哥。而且即便自己知道大哥爱安娜,但到底怎么爱上她的,在自己心里也一直是个谜。
二是,当时自己要做父亲了,被一种无形的道德力量所控制,那时并没勇气给她她想要的答案。
自从知道大哥伤得很重那天起,他有想过最坏的结果,万一大哥没了,安娜怎么办?说实话,他那时没考虑过若柔的感受,他觉得两人应该还有机会。毕竟自己依然爱她,而她应该还是爱自己的。
但现在,她表现出对自己的无视——也是对爱情的无视,她好像不在意自己了。
戴宗平突然心里揪了一下,有点心疼自己,她要不爱自己,自己就彻底被半路闪下了,会不会将面临一生的孤独?
他今天特意跑来,一是不管她什么身份,他都需要来看看,看看她安全怎样,生活怎样;二是,也有点想她了。如果她还对自己念念不忘,自己会高兴的,但依然会把这份感情小心地珍藏起来。
安娜的表现的确比他决绝,很自然的语气,“你哥若有消息了,麻烦打个电话来,我后面的小教堂里有电话,我给你电话号码,你给里面的人说一声,有人会转告我的。”
戴宗平答应了,表面无波澜,其实是在失魂落魄中离开的。
丁一的出现,他就感觉到不妙,他可能是自己未来的威胁。所以,他对这个人,一直是保持着客气,和淡淡的敬重。再没别的。想想,要不是他帮助过大哥,就以前他带安娜私奔的事,他就想一拳打在他脑门上。
那天晚上,安娜也没送他,当然也没留他,一顿晚餐都没客气一下。她懂得了避嫌,尤其是宗山要到来的时候。现在她内心里几乎没别人了,尤其知道了在纽约时收到的那大堆信件,不是出自戴宗平之手,他在自己心中一直温暖甚至刻骨的青梅竹马形象,就慢慢模糊了。
另一个厚重的身影慢慢清晰起来。她的心,也在不由自主慢慢向那个身影靠近。
如果说宗平带给她的是少女时期无忧无虑感情的印记;宗山带给她的则是生活的印记。前者,因伴随了青春的光彩,很明亮耀眼,但也单薄。后者,她觉得才是人生。
接下来,应该是安娜自离开上海后,过得最快乐最有期待感的日子。她住的房子,其实是戴宗平目前在重庆工作中认识的同事在老家的房子,这同事出身于这小县城里的大户人家,家族人口众多,安娜住了进来,就等于进入这个大家族人的视线中,一妇人一幼儿就生活在人家眼皮下,根本不用担心安全。
若柔对安娜的居住,还是上了心的。但主要是防范她与自己的丈夫旧情复燃,毕竟暗地里有那么多眼睛在瞄着这个小院呢。
安娜没事就打扫房舍,把玻璃擦得纤尘不染,想让宗山来时看到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地方。他其实是个爱清洁的人,脏兮兮的他肯定受不了。以前不在乎他时,一点也不在意在他面前显示自己的缺点,现在不了,她要在他面前展示优点。比如自己不仅柔美,还很勤快。
而且她发现周围的邻居特别好,她需要什么时,她们都会笑眯眯送过来,有时还帮她干活,并教她如何做当地菜。
安娜闲暇时,会到后面的小教堂里帮忙,那里收了很多孤儿,有些十多岁了,有些是和小虎子差不多的孩子。她去帮忙教一下课。由于其他老师经常有事回家忙,她时间充足,就试着代课教国文、算术,主要是教英语。因为英文老师比较稀少。
她这个英语老师,有时还要拿着针线在课堂上边教英文单词,边把学生露出肚皮的衣服给缝补了。
其实孩子们也不爱在课堂上端坐着,包括小虎子,大家都爱到街上自由地疯玩。
安娜也不得不常去街上看他们,又野到哪里去了。
有一天,一个戴墨镜的年轻男子远远看着安娜,感觉她变了很多,开朗了,嘴角有了微笑 。他没有上前与她搭话,只坐在酒楼里,从口袋里摸出半截铅笔和一张白纸,细细地把她的身影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