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5)
纪南的大学生活非常忙碌,上学、打工、进一步全方位地跟纪昌海作对,费嘉年这个名字渐渐沉底。她只听说他上了很不错的大学,似乎要继续深造、走学术精英的路子,没想到眼睛一眨,竟然成了她小外甥女的班主任。
再次相见,费嘉年依然是标准的万人迷大美人,笑容温和无害,和十七八岁时如出一辙。她安慰自己:嘴长在他自己脸上,要怎么笑,她本来就管不着。
——却依然在他试图用营业式微笑攻略她的瞬间,本能地后退。那种微妙的不适感像头发丝落在实验天平上,细小到无法观察,却让指针瞬间偏移平衡位,精准地刺中了她。
外面雨势渐小,费嘉年的鞋子已经里进了水,每一步都踩在吸满水的海绵上。
纪南一路把他送到了小区门口,一路都没有说话,他其实能理解:他们在高中时就不算熟,又好几年没见了,没话可讲很正常。
她一直在前面带路,裙子下面是两条光溜溜的小腿,费嘉年走了神。
今天是非常普通的一天。他很早起来,白天去了另外两个学生家里家访,穿了很普通的运动衫,同样款式、同样颜色的衣服,柜子里还有三件,哪天不知道穿什么了,抓起来套上就可以出门。
日程表上唯一同日常有出入的事,就是家里还有一叠作业没批改,今晚或许需要熬夜。
车站就在小区门口,纪南把他送到站台上,也许是觉得就这样道别太仓促,没话找话地问:“你爷爷身体还好吗?”
高三时有家长开放日,爷爷就这么来了一次,她竟然还记得。费嘉年有些意外,“挺好的。”
她点点头,“那就好。”
这话说完,两个人彻底没话题可聊了,正是道别的绝佳时机,纪南非常自然地说了再见,转身要走。
几乎是瞬间的决定,费嘉年从背后把她叫住。
“加个微信吧,有什么事沟通方便一点。”
纪南吓了一跳,拢拢头发,“我没带手机。”
话音刚落,口袋里就有东西嗡嗡振动起来,紧接着屏幕乍然亮起,像一盏两百瓦的大灯泡,把她的谎言和尴尬照得一清二楚。
费嘉年双手插在兜里,看她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掏出来,按下接听键。
冯一多嗓门挺大,五米开外的费嘉年也听得分明:“小姨,帮我带瓶可乐上来行吗?不要无糖的,要原味可口可乐。”
“自己下来买。”
“在下雨诶!”
纪南直接把电话挂了,嘴角向两边拉扯,基本上可以算是在微笑:“你看我这个破脑子,随手塞兜里就忘了。费老师我扫你二维码吧?”
费嘉年的脸笼罩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看不分明。两人僵持了数秒,他突然向前走来,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纪南都没有反应过来,手机已经落到了他手里。
不到半分钟,费嘉年已经把自己加进了她的好友列表里,连备注都改好了。
公交车从路口缓缓驶来,费嘉年把手机还给她。
“分科的事你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别急着决定,有什么问题联系我就行。”
“……嗯。”她讷讷地发出一个音节。
马路上空空荡荡。纪南的脚趾在鞋里微微蜷缩,顿感不妙:雨水渗进鞋里,已经浸湿了袜子。马路对面的便利店还在营业,她咬了咬牙,小跑着穿过斑马线。
☆、补习班
“他不就那样吗?蛊惑人心!狐狸精转世!”
林婉的嘴皮子上下翻飞,连说带比划。锅里的红汤已经翻滚十分钟了,纪南往里面下了两轮牛肉、又吃得干干净净,蛋白质的香味在口腔里漾开,林婉一声暴喝把她从陶醉中惊醒:“你听我说话了没啊?”
“在听呢在听呢。”
她十分警觉:“我刚说什么了?”
“费嘉年好能装啊。”纪南信口胡诌。林婉的词汇量翻来覆去也就这么点,养尊处优的白痴美人连骂人都翻不出花。
她果然被糊弄过去,满意地点点头,“多吃点,我请客。”
这么一打岔,林婉的碎碎念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了。她俩吃顿饭,一半的时间都在说费嘉年的事,纪南实在是烦了。
在锅里捞了两下,林婉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又把话题扯回来:“哎,那费嘉年有没有女朋友?”
“我怎么知道?”
“你打听打听呗。”
纪南吃不下去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他怎么样关我屁事?”
她很少对自己说重话,林婉愣住了,灰溜溜地说:“……他好讨厌。”
林婉和费嘉年的梁子,说到底还是因为费嘉年他爸结下的。多年以来,这位神人纪南是未见其人但闻其声,据林婉所说,费嘉年向来是那位费叔叔在饭桌上最佳的谈资,酒过三巡,喝到微醺半醉时,话题总被他牵拉着往他的好儿子身上跑。
自夸也就算了,偏要踩着别人家的孩子夸。林婉高中就被踩过几次,但她不在场,最多是听到父母开玩笑时翻个白眼。高考之后她被拉去一同参加饭局,这才首次正面遭遇了费嘉年他爸。
费嘉年本人不在场,但江湖上都是他的传说。他爸洋洋得意,好像这个高分是他自己考出来似的,饭局未过半,拿着酒杯对林婉说:“不是叔叔说啊,女孩子嘛,确实是学不过男孩,啊,很正常,尤其是理科生,叔叔当年上学的时候就这样……”
林婉强忍着才没翻脸,下了饭桌给纪南打了个一小时的电话,叽叽喳喳地大倒苦水,语速太快,差点缺氧。
如果说高中时费嘉年还只是“很讨厌的叔叔的儿子”,毕业后这顿饭局无疑在林婉心里坐实了之前所有真假莫辨的负面看法。之后几年,费嘉年他爸爸在外兴风作浪四处乱窜的新闻还陆续地传到林婉耳朵里,以至于大学都毕业了,一说起费嘉年,她还是忍不住要冷嘲热讽一番。
往林婉碗里夹了一块冻豆腐,纪南轻声说:“对不起。”
她眼睛向上看,“说什么呢?”
“不该对你大吼大叫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林婉的嘴角就往下撇,眼看着要掉泪:“你好凶。”
纪南赶紧抽出纸巾双手奉上:“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关于费嘉年的插曲令人不快,两人迅速达成共识:再也不提他了。
“话说回来,多多选文选理到底怎么想的啊?”
冯一多这个偏科大王倔得要死。
要让纪南说,理科成绩稀烂到这个程度,真是又折磨自己又折磨老师,费嘉年那天把话说得挺明白:理科适合就业之类的考虑都远远不在眼前,就冯一多这种成绩,连好大学都考不上,还想着就业呢,步子迈得也太大了。
可她偏偏不开这个口。
纪南抓着成绩单问她:“你怎么想,要不要换文科?”
冯一多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看小姨,一言不发地抠着衣角。纪南看明白了:冯一多心里想转文科,但不肯跟她开口,觉得她做不了这个主。
她从小就跟外公是一伙的。高中时纪南和爸爸闹得要死要活,冯一多还是个小学生,已经知道主动选边站了,有样学样地给她脸色看,现在长成大姑娘,心里的阵营划分得就更清楚了:楚河汉界,外公外婆和我站这儿,是自己人;小姨站那儿,说了不算。
纪南不想再浪费时间,直捣黄龙:“是外公要你选理科?”
“……嗯。”
是就是吧,还遮遮掩掩的。
“不喜欢就换,我给你签字。”
“这不好吧?”冯一多抓住她的胳膊,试探着问,“不得跟外公商量商量?”
“商量也得以你自己的喜好为首选,不喜欢的东西学也学不好。”纪南指着成绩单上六十五分的物理回头考,“现在还有我给你签字,外公回来了你自己能说服他吗?还是你不想换?”
她软硬兼施,吓得冯一多一口气说了三个“我想”,点头如啄米,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事情推动得太快,直到一周后收拾好储物柜、走进楼下文科班的教室,冯一多这个小脑袋都挺糊涂:就这么办完了?外公严令她选理科的,过年回家来不得气死?
纪昌海会不会被气死纪南是不知道,总之她已经做好了大年三十被打骂一通然后扫地出门的准备。鉴于中间还隔着好几个月,虱子多了不怕痒,她暂时就当这事不存在。